又两年过去,徐梓安五岁了。
这年冬天特别冷,腊月刚到,北凉已经下了三场大雪。梧桐苑的地龙烧得滚烫,但徐梓安依旧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坐在铺了毛毯的轮椅里,膝上盖着锦被。
他的身体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虽然李义山和鬼医常百草想尽了办法,但先天心脉残缺就象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所有的药物和治疔都只能延缓,不能治愈。
徐梓安自己倒很平静。这五年,他几乎读完了听潮亭七层的所有藏书,李义山毕生所学也被他掏空了七七八八。现在两人论策,经常是李义山说一半,徐梓安就能接出下半句,甚至提出更精妙的见解。
李义山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现在的欣慰——欣慰自己毕生所学有了传人,也欣慰北凉未来有了希望。
虽然这希望,可能如风中残烛般脆弱。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徐骁在王府正堂召集将领议事,气氛凝重。
“北莽八千骑突袭幽州葫芦口,守将战死,关城告急。”徐骁将战报拍在桌上,声音冰冷,“谁去救援?”
堂下,北凉一众悍将面面相觑。
褚禄山第一个站出来:“末将愿往!带一万铁骑,定将北莽蛮子赶回去!”
齐当国皱眉:“葫芦口地形特殊,易守难攻。北莽既然敢来,必有准备。一万骑不够。”
陈芝豹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墙上的地图,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名什么。
徐骁看向李义山:“军师有何高见?”
李义山正要开口,堂外忽然传来侍从的声音:
“王爷,世子来了。”
众人一愣。
只见两个侍从抬着一架肩舆进入正堂,肩舆上坐着裹成球的徐梓安。孩子的小脸被狐裘的毛领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安儿?”徐骁起身,“你怎么来了?外面这么冷……”
“父王,”徐梓安的声音通过厚厚的围巾,有些发闷,“儿听闻军情紧急,有一计想献。”
满堂寂静。
褚禄山第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小世子,这是打仗,不是过家家。你还是回去读书吧。”
徐骁瞪了他一眼,但眼中也有疑虑:“安儿,你的心意爹领了,但军国大事……”
“父王不妨一听。”徐梓安平静道,“若觉得儿戏,再赶儿走不迟。”
他的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墙上的地图上:“葫芦口形如漏斗,口小腹大。北莽八千骑能突袭得手,必是精锐。若正面强攻,我军伤亡不会小。”
李义山眼睛一亮:“世子继续说。”
“所以不能强攻,要智取。”徐梓安从怀中取出一卷自己绘制的羊皮地图——这五年来,他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地图和炭笔的习惯。
侍从将地图摊开在徐骁面前的桌案上。
众人围拢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那不是普通的军用地图,而是一幅精细到可怕的立体地形图。葫芦口周围的山川、河谷、树林、小路,甚至连哪里有积冰、哪里有暗流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惊讶的是,地图上用三种颜色的线条,标注出了三条进攻路线和两个伏击点。
“第一条,诱敌。”徐梓安的炭笔点在葫芦口入口处,“请褚将军率三千骑,伴败后撤。北莽主将拓跋虔性格骄狂,见我军‘溃败’,必贪功冒进。”
褚禄山脸色变了变——他被说中了心思,如果真让他去,他确实会这么做。
“第二条,阻敌。”炭笔移到地图中段的鹰嘴崖,“此地有冬季积冰,可遣百人趁夜上山,泼水加固冰层。待敌军过崖下,以火箭射崖,冰融石落,可断其退路。”
齐当国倒吸一口凉气:“冰攻?这……可行吗?”
“可行。”徐梓安肯定道,“儿查阅过幽州地方志,鹰嘴崖每年腊月都会结冰,最厚处可达三尺。以火油箭射击,冰层融化,崖顶松动的岩石会自然坠落。”
陈芝豹忽然开口:“那如果北莽军分兵呢?”
“所以需要第三条,歼敌。”炭笔点在最后的虎尾原,“请陈将军率一万大雪龙骑,在此列锋矢阵。敌军前有伏击,后有落石,军心必乱。此时以精锐冲阵,可尽歼之。”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要注意时间。褚将军伴败需在午时,鹰嘴崖落石需在未时三刻,陈将军冲阵需在申时。三个时辰,必须配合无间。”
堂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盯着那幅地图,盯着那三条环环相扣的计策。
这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能想出来的。
这甚至不是一个普通将领能想出来的。
李义山的手在颤斗。他看向徐骁,发现徐骁也在看他,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撼。
“此策……”徐骁缓缓开口,“军师觉得如何?”
李义山深吸一口气:“三线绞杀,层层递进。若执行得当,可全歼八千北莽铁骑,我军伤亡不会超过千人。”
“但前提是执行得当。”陈芝豹沉声道,“时间、地点、兵力,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所以需要一位主帅统一指挥。”徐梓安看向徐骁,“父王亲征最好。若父王不能去,则需一位威望足够、能镇住诸位将军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
徐骁不能去,因为离阳朝廷最近盯得紧,徐骁若离开陵州,朝廷必有动作。
那还有谁?
李义山?他是谋士,不是武将。
陈芝豹?资历不够,褚禄山不会服他。
褚禄山?勇猛有馀,谋略不足。
就在众人为难时,徐梓安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个人选。”
“谁?”
“凤年。”
堂内再次寂静。
徐凤年?那个五岁就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整天带着一帮小跟班在陵州城里横冲直撞的混世魔王?
“凤年?”徐骁皱眉,“他才五岁,而且……”
“所以才需要一位副帅。”徐梓安道,“陈将军为副,凤年为主。名义上是二公子代父出征,实际指挥由陈将军负责。如此,既能让凤年积累军功,又能让朝廷无话可说——毕竟一个五岁孩子挂帅,谁会当真呢?”
李义山眼睛亮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止如此。”徐梓安看向徐骁,“父王,凤年需要这个机会。他是未来的北凉王,不能永远活在父兄的庇护下。五岁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会成为他一生的资本。”
徐骁沉默了。
他看着地图,看着那三条计策,看着眼前这个病弱却智谋近妖的长子。
许久,他抬头,目光扫过堂上众将:
“诸将听令!”
“末将在!”
“按世子之策,兵分三路。陈芝豹为主帅,徐凤年为监军,褚禄山、齐当国为副将。三日后出发,驰援葫芦口!”
“诺!”
众将领命而去。
堂内只剩下徐骁、李义山和徐梓安。
徐骁走到肩舆前,俯身看着儿子:“安儿,你实话告诉爹——这些计策,真是你自己想的?”
徐梓安点头:“儿每日研究地图,推演战局,已有两年。葫芦口的地形,儿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两年……”徐骁喃喃道,“你从三岁就开始研究这些?”
“北凉是儿的家。”徐梓安轻声道,“儿身体弱,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在这些地方下功夫。希望……能帮到父王,帮到北凉。”
徐骁的眼圈红了。
他伸手,想摸儿子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下——徐梓安的身体太脆弱,他怕自己粗糙的手掌会伤到孩子。
徐梓安却主动抬起头,将额头贴在父亲掌心。
温热的触感传来。
“爹,”徐梓安小声说,“此战若胜,请重赏将士,厚恤伤亡。尤其是……阵亡者的家属。”
徐骁的手颤了颤:“为何?”
“因为人心。”徐梓安闭上眼睛,“三十万北凉铁骑,追随的不是徐字王旗,是爹您这个人。但您不能永远活着。所以我们要让将士们知道,追随徐家,不仅是为了忠义,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人能过上好日子。”
李义山在一旁听得心惊。
这已经不是军事谋略,而是治国方略了。
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想到这么深?
徐骁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重重点头:“爹记住了。”
三日后,大军开拔。
徐凤年穿着特制的小号铠甲,骑在一匹温顺的母马上,被陈芝豹抱在怀里。小家伙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什么。
徐骁站在城墙上送行,徐梓安坐在他身边的轮椅里。
“安儿,”徐骁忽然问,“你觉得这一战,真有把握吗?”
“七成。”徐梓安望着远去的军队,“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百分百。但七成……够了。”
“那剩下三成呢?”
“剩下三成,就看天意了。”徐梓安抬头望天,“但儿子相信,老天爷……会站在北凉这边。”
徐骁笑了。
他伸手,将儿子连人带轮椅一起抱起来——动作很轻,很小心。
“走,回家。”徐骁说,“爹给你讲故事。讲爹当年马踏六国的故事。”
“好。”徐梓安靠在父亲怀里,闻着那股混合了铁血和风霜的味道,忽然觉得很安心。
这一刻,他不是穿越者,不是谋士,不是病弱世子。
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在父亲的怀抱里,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
城墙下,军队渐行渐远。
城墙上的父子,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而葫芦口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