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那道粘腻的视线,直到我拐过第三个弯,才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彻底切断。我脚步不停,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聚落深处那股混合著腐烂与排泄物的浊气。
临时营地就在聚落外那片乱石堆的背风处,几块巨大的混凝土板斜靠着,勉强构成一个能遮蔽视线的角落。石懿不在“营地”里,他靠在外围一块风化的巨石上,手里捏著一小截枯枝,正用匕首削著。动作很慢,刀刃划过干燥的木质纤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布片仔细包好的小包,递了过去。
削木头的动作停了。石懿抬起眼皮,目光先落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读取我紧绷的神经和微促的呼吸。然后,他才垂下视线,接过布包。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拇指和食指隔着粗糙的布料捻了捻,感受着里面粉末的质感。
“哪来的?”他问,声音平淡。
“老陈‘坠亡’的那堵矮墙下面,”我尽量让声音平稳,“墙根附近,很薄的一层,混在尘土里。我鞋底也沾了。”
石懿没说话,他解开布包,将里面那点灰白色的粉末倒在掌心,凑到鼻尖下闻了闻,又用指尖沾了一点,在拇指指腹上捻开。他的眼神专注起来,像鹰隼锁定了地面细微的动静。
“防潮用的硅藻土粉,处理过的,吸湿性很强。”他下了判断,语气肯定,“第七号聚落,只有两个地方会大量用这个。一个是存放精密旧时代电子元件的库房,另一个,”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就是失窃的那个药品仓库。为了保持药品干燥,他们会在货架底层和墙角撒这个。”
线索直接对上了。我喉咙有些发干:“所以老陈死前,很可能去过仓库附近,甚至进去过。”
“不止。”石懿把粉末倒回布片,重新包好,塞进自己怀里,“这种粉末很轻,容易附着。如果只是路过,鞋底或许会沾,但墙根下不该有那么明显的一层。更像是挣扎时,或者被拖动时,从身上大量抖落下来的。”
挣扎。拖动。这两个词让周围的空气骤然降温。
“还有,”我补充道,把在棚屋区被窥视的感觉也说了出来,“有人盯着我。在我查看墙根的时候。”
石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更沉了些。他收起匕首,将削了一半的枯枝随手扔在脚边。
“尸体呢?”他问。
“还在刘婶那里,聚落的人帮忙用破席子卷了,说是等明天找个地方埋了。”我回答,“刘婶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哭。”
石懿沉默了片刻。远处聚落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风卷起沙尘,打在混凝土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得看看尸体。”他终于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有些痕迹,席子卷著看不出来。”
我心头一紧:“刘婶会同意吗?而且在聚落里验尸,动静太大。”
“不在聚落里。”石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你去跟刘婶说。就说调查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死因,排除他杀的可能,这是为了聚落安定,也为了让她安心。告诉她,我们会在聚落外找个僻静地方,很快,不会耽误下葬,也不会让太多人看见。”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你的‘考试’。说服她,是你的第一关。”
刘婶的棚屋比老陈家更破败,门帘是一块打着补丁的麻袋片。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精和眼泪混合的酸涩气味。老陈的尸体用一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席子裹着,放在角落,席子边缘露出一点僵直的、穿着破布鞋的脚。
刘婶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听到我的来意,她先是茫然,随即是强烈的抗拒。
“看看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让他安生走吧求求你们了。”
“刘婶,”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尽量让声音显得沉稳可信,“老陈走得突然,我们都很难过。但正因为他走得突然,我们才更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如果真是意外,那大家都能安心。可万一不是呢?”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不是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
“我只是说万一。”我放缓语速,“聚落里最近不太平,仓库丢了东西。老陈又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的事。调查员需要排除所有可能性,这也是为了聚落好,为了以后不再发生这种事。我们就在聚落外面,找个没人的地方,很快,就看一下。看完,立刻让老陈入土为安,我保证。”
我看着她交织著悲痛、恐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脸,知道光靠道理不够。“石懿,就是那位调查员,他很有经验。他看一眼,或许就能知道老陈最后有没有受苦,是怎么走的。知道了真相,总比一辈子在心里猜疑、不安强,对吗?”
刘婶的嘴唇哆嗦著,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看了看角落那卷席子,又看了看我,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别别让太多人看见快点。”
地点是石懿选的,聚落外一里多地,一处被洪水冲刷形成的浅凹地,三面有土坡遮挡,位置隐蔽,但视野相对开阔,便于警戒。我们把老陈的尸体用那卷破席子抬了过来,路上尽量避开了人。
凹地里散落着碎石和枯草,风在这里打着旋,发出低低的呼啸。天色向晚,浑浊的天光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黄的滤镜。
石懿让我把席子铺开。尸体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脸上还凝固著坠地时的痛苦和惊愕。腐败的气味已经开始隐隐散发,混合著泥土和死亡本身特有的甜腥。
“仔细看体表,特别是衣服遮盖的地方,有没有不明显的挫伤、擦伤,或者”石懿站在几步外,背对着我们,面朝土坡上方,负责警戒。他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冷静得近乎冷酷,“颈部,重点检查颈部前后左右,衣领下面。”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不适和心头那份对死者的冒犯感。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尸体,但上一次是搬运,是远观,而这一次,是近乎亵渎的近距离检视。
我戴上石懿递过来的、边缘磨损的粗布手套,触感粗糙。先从手臂开始,卷起袖口。皮肤冰冷僵硬,上面有一些新鲜的擦伤和淤青,符合坠地造成的损伤。但当我检查到肩膀和后背时,动作顿住了。
在老陈后颈下方,衣领与皮肤交接处,被脏污的衣领半遮半掩的地方,有一道痕迹。很细,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呈暗红色,微微凹陷。它不是擦伤那种不规则的破损,而是一条相对平直、边缘清晰的索沟。
我轻轻拨开衣领,让那道痕迹完全暴露出来。它横亘在后颈,两端略向上延伸,消失在耳后的发际线里。生活反应明显,皮下有细微的点状出血。
“石懿。”我声音有些发干。
他转过身,几步走过来,蹲下身。目光落在那道勒痕上,停留了数秒。
“嗯。”他只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继续。手指,指甲缝。”
我托起老陈已经僵硬的手。手指蜷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我用石懿给的细木签,小心地刮擦。黑色的污垢下,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灰白色颗粒。很少,但确实存在。我将其刮到一片干净的布片上,递给石懿。
他接过去,和自己怀里那包粉末对比了一下,又凑近闻了闻。
“一样的。”他下了结论,把布片也收好。然后,他重新看向老陈颈部的勒痕,伸出手指,虚虚地比划了一下那道痕迹的走向和深度。“从背后勒住,用的是有一定宽度、表面粗糙的绳索或带子。力量很大,但可能没有立刻致死,只是勒晕了,或者造成了严重窒息。”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凹地周围荒凉的土坡。“然后,被拖到矮墙边,扔了下去。墙根下的粉尘,是挣扎或者被拖动时,从他身上、衣服里抖落的。指甲缝里的,是他最后时刻,可能试图抓挠袭击者或周围物体时留下的。”
结论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砸进凹地的寂静里。
谋杀。
失窃案,升级了。
“老陈发现了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在仓库附近,或者他可能就是撞见了窃贼,或者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被灭口。”
石懿没说话,他走到尸体头部的位置,再次蹲下,仔细查看了老陈的口鼻和眼眶周围,然后轻轻掰开死者的嘴,看了一眼。
“口腔和鼻腔里很干净,没有大量粉尘吸入。他不是在粉尘飞扬的地方被袭击的。”他松开手,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袭击发生在别处,然后被移尸到仓库附近,伪造坠亡。凶手对仓库和那片区域很熟悉,知道那里有那种防潮粉,可以混淆痕迹。”
他看向我,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你的‘考试’,现在才真正开始。盗窃,加上一条人命。凶手就在聚落里,很可能,就在那些你白天见过的人当中。”
风更急了,卷起沙土,打在脸上微微刺痛。我望着席子上那具已然无声的尸体,之前找到线索时那点微弱的成就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重量。
一桩失窃案,已然浸透了血腥。
真凶的面孔,似乎正从聚落那片混乱的阴影后,缓缓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