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面从松软的泥土变成了碎石子,然后是坑洼不平的硬化路面。聚落的灯火在前方,不再是遥远的光晕,而是能勾勒出栅栏木桩轮廓的、带着烟熏气味的真实光源。石懿的脚步慢了下来,几乎是在滑行,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阴影最浓处,或是障碍物的背面。
我学着他的样子,呼吸压到最轻,眼睛紧盯着他移动的轨迹,同时用余光扫描两侧。聚落外围的栅栏近了,木桩粗糙,用铁丝和绳索胡乱捆绑着,有几处已经歪斜,露出足以让人钻过的缝隙。瞭望台上的火光摇曳,能看见一个抱着长枪的守卫身影,正靠在栏杆上打盹。
石懿没有选择那些明显的缺口。他在距离栅栏还有十几米的一处倾倒的广告牌残骸后停下,蹲下身,手指在地面上摸索了几下,然后掀起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锈蚀的铁皮。下面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直径约半米,边缘是破碎的混凝土和泥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黑暗中像两点冰冷的炭火,然后率先钻了进去。洞口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很快消失。我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腐土味的空气,俯身,手脚并用地跟上。
洞内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狭窄的通道,似乎是旧排水管或电缆沟的一部分,内壁湿滑,长著滑腻的苔藓。只能匍匐前进。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只有前方石懿移动时极其轻微的声响指引著方向。膝盖和手肘抵著冰冷粗糙的地面,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清晰的触感。空气沉闷,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和霉味。
爬了大概二三十米,前方传来石懿压低的声音:“停。”
我立刻停下,身体紧贴地面。黑暗中,能感觉到他似乎在调整姿势,然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金属拨片被拨动的“咔哒”声。紧接着,头顶斜上方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照亮了前方一小块区域那是一块可以活动的盖板,被石懿推开了一条缝。
他先探出头去,静止了几秒,然后整个身体无声地滑了出去。我紧随其后,从那个位于一堆废弃木箱和破帆布掩盖下的出口钻了出来。
眼前是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位于两栋低矮建筑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空气比地下通道清新一些,但依旧混杂着垃圾和排泄物的臭味。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和狗吠,但这里很安静,只有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石懿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朝我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我们贴著墙根,像两道影子,快速穿过这条缝隙,拐进另一条更暗的巷道。
聚落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和混乱。窝棚挤挨着窝棚,用各种能找到的材料拼凑而成,塑料布、铁皮、木板、甚至旧轮胎。巷道狭窄曲折,地面污水横流,到处是垃圾和废弃物。偶尔有微弱的灯光从窝棚缝隙里透出,映出晃动的人影,但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深沉的黑暗里。
石懿对这里的地形异常熟悉。他避开可能有人的主路和光亮处,专挑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和建筑之间的夹缝。有时需要翻过一堆碎砖,有时需要侧身挤过几乎合拢的墙壁。他的动作始终流畅而无声,仿佛天生就属于这些阴影。
我紧紧跟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高度专注下的亢奋。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分辨着脚下的障碍物和前方石懿模糊的轮廓。耳朵捕捉著一切声音远处醉汉的嘟囔,近处老鼠窜过的窸窣,还有我们自己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
终于,他在一栋半塌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那曾经可能是个小仓库或车间,砖石结构,屋顶塌了一半,露出后面阴沉沉的夜空。剩下的墙壁也布满裂缝,一扇锈蚀的铁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板上有几道深深的、不规则的划痕。
就是这里。第一起失踪案发生的地方。
石懿没有立刻进去。他蹲在建筑侧面一堆破碎的瓦砾后,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周围。巷道空无一人,远处几点灯火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儿。
“进去。”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看,听,想。别碰任何东西,除非我让你碰。”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跟着他,从铁门旁边一个墙壁坍塌形成的缺口钻了进去。
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空旷。屋顶塌陷的部分让一小片惨淡的星光漏下来,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四周堆著一些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轮廓,上面覆盖著厚厚的灰尘。空气里有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混合著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铁锈味?或者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地面是水泥的,同样积著灰,但能看出一些杂乱的脚印,新旧叠加,早已无法分辨。墙壁上除了裂缝和剥落的墙皮,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划痕和污渍。6邀墈书枉 首发
石懿站在门口附近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反射一点微光,扫视著整个空间。
“开始。”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两秒,将原身记忆里关于第一起失踪案的零碎信息守卫闲聊的片段,杨美婷提过的细节,聚落里流传的模糊说法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失踪者,一个独居的、据说手脚不太干净的老拾荒者。最后被人看见是在这附近。第二天没出现,有人来找,发现他常待的这个小仓库空着,有些个人物品散落,但人不见了。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没有血迹,就像凭空蒸发。
睁开眼,我开始移动脚步,极其缓慢,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从地面开始,一寸寸向上移动。
灰尘的分布。中央区域相对较薄,有拖拽或频繁走动的痕迹,但早已被后来者的脚印覆盖。边缘,尤其是杂物堆后面,灰尘很厚,形成均匀的一层。我蹲下身,凑近看墙角与地面的接缝处。那里有一些细微的、不连贯的刮擦痕迹,很浅,像是被什么硬物快速划过,不是长期摩擦形成的光滑。
“这里,”我指著墙角,“刮痕很新,或者说,不够旧。和墙壁其他老化的痕迹不协调。像是故意弄上去,模仿挣扎或碰撞,但力度和角度太均匀了。”
石懿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指的位置。
我站起身,走向那扇歪斜的铁门。门内侧靠近把手的地方,有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灰尘被蹭掉了。但形状不是完整的手掌印或抓握的痕迹,而是几道平行的、略显模糊的擦痕。
“门内侧的清洁痕迹,”我低声说,“如果是被人强行拖出去,或者自己惊慌推门,留下的应该是更混乱的、有方向性的痕迹。这个更像是有人用手套或布,快速擦拭过这一小片,但没擦干净。”
我的目光移向屋顶塌陷处下方。那里光线最好,地面也相对干净。但靠近一面还算完整的墙壁根部,有几块碎砖和水泥块,摆放得有点刻意。它们不在塌方坠落的自然散落范围内,像是被人从别处搬过来,随意丢在那里。
我走过去,没有碰那些砖块,只是蹲下来仔细观察它们周围的灰尘。砖块底下的灰尘被压实了,轮廓清晰,说明它们放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刚搬来。但砖块本身朝上的一面,灰尘却很薄,甚至有些地方被蹭掉了。
“砖块,”我说,“放在这里的目的?遮挡?但遮不住什么。更像是转移注意力?或者,砖块本身被移动过,从别处拿来,为了掩盖它原来位置可能留下的痕迹?”
我说著,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砖块原先可能放置的区域那片墙壁的底部。那里灰尘更厚,但在某个角度下,似乎能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灰褐色的反光。我小心地挪过去,几乎把脸贴到地上。
不是反光。是颜色稍微深一点的一片,形状不规则,大约巴掌大小,已经干涸渗透进水泥地面,几乎和灰尘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地面,”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发现线索的紧绷,“有深色污渍,已经干了很久,但轮廓不像普通水渍或油污。需要更亮的光才能确认。”
我抬起头,看向石懿。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仓库中央,站在那片漏下的星光里,正抬头看着塌陷的屋顶边缘。
“屋顶。”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塌陷的边缘参差不齐,断裂的钢筋像怪物的獠牙般伸向夜空。但在某一处,一根横向的、相对完好的钢梁上,似乎挂著一点什么东西。非常小,在星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
“那里有东西?”我问。
“可能是,可能不是。”石懿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如果你是被突然袭击,从那个方向被拖走或运走,屋顶的破损处是可能的路径。尤其是,如果袭击者不想留下从门口出入的明显痕迹。”
我脑子里快速构建著画面:深夜,拾荒者在这里,或许在整理东西。袭击者从破损的屋顶悄然潜入,或者早已潜伏在杂物堆后。一击得手,迅速控制,然后怎么离开?拖着一个人从屋顶缺口出去?难度很大,除非有同伙接应,或者用了工具。从门口出去风险更低,但需要处理门上的痕迹。
“所以,门内侧的擦拭,墙角的伪造刮痕,都是为了强化‘受害者曾在此挣扎,然后从门口离开’的假象。”我思索著说,“而屋顶的痕迹,要么被忽略,要么被后来的塌方自然掩盖。那些砖块如果是从屋顶边缘拿下来的,用来垫脚或者”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仓库外面,距离我们所在的缺口大约十几米的巷道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碎石子被脚尖无意踢到的声音。
声音很小,在风声和远处杂音的掩盖下几乎微不可闻。
但石懿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我的视觉捕捉能力。前一秒他还站在星光下,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向后拉扯,我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同时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将任何惊呼都堵了回去。另一条钢铁般的手臂横在我胸前,将我牢牢固定在墙壁和他身体之间。
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石懿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紧贴着我,头微微侧向缺口方向,眼睛在黑暗中眯成一条缝,所有气息瞬间收敛,仿佛连体温都降了下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按住我嘴的那只手,食指轻轻抵在我的脸颊侧面,脉搏平稳得可怕。
时间凝固了。
缺口外,那片被星光和远处灯火微微照亮的巷道地面上,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地、试探性地,投射了进来。
人影停住了。就在仓库缺口外,一动不动。
我的眼睛瞪大,死死盯着那片被切割的光影边缘。人影的轮廓有些扭曲,看不清细节,但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人的侧面,似乎也在侧耳倾听,或者观察著仓库内部。
他(或她)在那里站了大概五秒,或者十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屏住呼吸,感觉肺部开始灼痛,但不敢有丝毫动弹。石懿捂着我嘴的手纹丝不动,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我无法发声,又不会让我窒息。
然后,那个人影动了。他没有进来,也没有再靠近,而是缓缓地向后退去,影子从缺口的光区边缘滑出,消失在巷道更深的黑暗里。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远离,很快便听不见了。
又过了漫长的十几秒,石懿的手臂才稍稍放松,捂着我嘴的手也移开了。但他没有立刻离开,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戒的姿态,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
我靠着墙壁,大口地、无声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看来,”石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震动,“有人不想我们翻旧账。”
他松开我,后退一步,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著缺口和屋顶。“跟上,别出声。”
他没有走向我们来时的缺口,而是转身,朝着仓库更深处,那片堆满杂物和黑暗的角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