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但意识却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油,始终无法真正沉入黑暗。风声、火苗的噼啪声、石懿那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构成了一个单调却紧绷的背景音。我闭着眼,强迫自己放松肌肉,但耳朵和一部分神经却固执地醒著,扫描著棚外那片被火光勉强照亮的区域之外的任何异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分钟,也许更短。肩膀被轻轻碰了一下。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手已经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石懿站在我面前,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粗糙的岩石内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到你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长时间保持警惕和沉默的后遗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位置,自己走到我刚才蜷缩的地方,靠着岩石坐下,闭上了眼睛。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我们之间已经演练过无数次守夜交接。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著肺部,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我挪到他刚才的位置,面朝着棚口。火堆已经小了很多,石懿添了几根干燥的枯枝进去,火苗重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一小圈光明撑得更开些。棚外,黑暗依旧浓稠,但借着火光,能看清近处几块嶙峋岩石的轮廓,像蹲伏的怪兽。
守夜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丝风声的异样,远处偶尔传来的、无法辨别的窸窣声,都会让我的神经骤然绷紧。我学着石懿的样子,尽量保持身体不动,只用眼睛和耳朵去捕捉信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复盘聚落里的两起案子,那些伤口的角度,纤维的痕迹,老李指甲缝里的异样像散乱的拼图碎片,在寂静的黑暗里反复排列组合。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黑暗开始退潮,荒野的轮廓从模糊的剪影逐渐变得清晰。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覆盖著枯草、碎石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废墟残骸。风似乎小了一些,但温度更低,呼出的气凝成白雾。
石懿在我身后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在初醒的瞬间有些空茫,但几乎立刻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清明。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收拾一下。”他言简意赅,开始用脚拨弄泥土,将还有余烬的火堆彻底掩埋。
我们很快离开了这个临时的避风处。晨光下的荒野显得更加空旷和荒凉,昨夜的紧张感随着光线到来而略微消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对前路未知的茫然。00晓税蛧 冕费岳犊石懿依旧走在前面,方向明确,步伐稳定。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规模更大的废墟。不是聚落那种有生活痕迹的地方,而是旧时代城镇的残骸。大片倒塌的混凝土楼板相互堆叠,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像巨兽死去的骨架。野草和藤蔓在缝隙间疯狂生长,试图掩盖这些文明的伤疤。
石懿没有进入废墟深处,而是绕到了边缘一栋相对完好的低矮建筑后面。这栋建筑只有一层,墙壁是厚重的红砖,大部分窗户都没有了玻璃,黑洞洞的。一扇锈蚀的金属门半掩著,门轴已经坏了,门板斜靠在门框上。
他推开门,侧身进去。我跟着踏入。
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也杂乱得多。大约有三十平米,屋顶完好,但墙壁上有不少裂缝,透进丝丝缕缕的天光。这里显然被石懿用作过临时的落脚点。靠墙堆放著各种工具:几把规格不同的扳手和钳子,一捆粗细不一的绳索,几个磨损严重的金属水壶,甚至还有一台外壳开裂、看不出用途的小型旧时代仪器。另一面墙边,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电子元件和电路板,上面落满了灰。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一张用旧门板和几块砖头搭成的简陋工作台。台上摊开着几张手绘的地图,线条精细,标注着我看不懂的符号和缩写。地图旁放著几个透明的密封小袋,里面装着微量的、颜色各异的土壤和纤维样本应该就是从聚落带出来的物证。工作台一角,凌乱地堆著成捆的、泛黄的纸张,有些是打印的旧文件残页,更多的是手写的笔记,字迹潦草却有力。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纸张、金属锈蚀和一种淡淡的、类似机油的味道。没有生活的气息,只有一种临时性和高度功能化的冰冷感。
石懿走到工作台前,将背包卸下放在脚边。他从自己背包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著的、硬邦邦的深褐色面饼,掰了一半,头也不回地朝我这边一抛。
我下意识接住。面饼入手很沉,表面粗糙。
“还有水。”他指了指墙角一个半满的塑料壶,自己则蹲下身,开始摆弄工作台上那些密封袋,拿起一个对着从裂缝透进来的光仔细查看。
我走到墙角拿起水壶,入手冰凉。壶身也有磨损的痕迹。我拧开盖子,就著壶口小心地喝了两口,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塑胶味和土腥味,但还能忍受。然后,我靠着相对干净的一处墙壁坐下,开始啃那块面饼。它硬得需要用力撕咬,味道寡淡,只有一点盐味和谷物烘烤过头的焦苦味,但能提供实实在在的饱腹感。
我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这个杂乱的空间。这就是石懿在荒野中的“家”?或者说,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临时据点?这种极简到近乎苛刻的布置,和他身上那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吃完了?”石懿的声音响起,他依旧背对着我,注意力似乎全在那些样本上,“找纸笔。把你对那两起伪造案的完整推断,包括所有依据、疑点、还有你想不通的地方,写下来。这里东西乱,自己找。”
又一个考验。而且比之前的口头问答更正式,更要求系统性。
我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面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开始在杂乱的物品中翻找。成捆的纸张大多是地图或看不懂的数据记录,有些上面还有疑似血迹的暗褐色斑点。最终,我在工作台下方一个敞开的、布满划痕的金属工具箱里,找到了半本残破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已经没了,内页泛黄卷边,但大部分是空白的。旁边还有一支塑料外壳裂开、笔芯快要用完的圆珠笔。
我拿着纸笔回到墙边,重新坐下,将笔记本摊在屈起的膝盖上。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从哪里开始?我闭上眼睛,让那些画面再次浮现:老李“上吊”的棚屋,那微妙的角度差异;张瘸子“摔死”的现场,后脑的伤口与地面血迹的间距;指甲缝里几乎看不见的、与棚屋地面尘土成分不符的纤维
我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开始书写。格式参照旧时代看过的那些专业报告框架,但内容必须基于末世有限的观察和物证。
“案件一:李姓死者(绰号老李),现场模拟自缢。疑点:1 绳索悬挂点与死者脖颈受力痕迹存在约15度偏差,非自然悬挂可形成,提示尸体曾被移动或悬挂后遭二次调整。2 死者指甲缝内提取到微量蓝色合成纤维(与棚屋常见麻绳、衣物纤维不符),来源待查。3 死者颈部除索沟外,下颌及锁骨上方有轻微皮下出血,形态符合短时间、低强度扼压,可能为控制行为所致。”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蓝色合成纤维聚落里那种粗糙的编织物很少见到这种颜色和材质。它从哪里来?
我继续写:“案件二:张姓死者(绰号张瘸子),现场模拟失足摔跌致死。疑点:1 后枕部撞击伤形态(边缘清晰,受力集中)与地面血迹喷溅半径(较小)不匹配,提示撞击物可能非粗糙地面,或撞击时头部运动受限。2 现场地面尘土分布均匀,无挣扎蹬踏痕迹,与失足后本能反应不符。3 两起案件发生时间接近,死者均与近期聚落外围‘畸变体袭扰’事件(存疑)有间接关联(老李参与尸体处理,张瘸子提供过目击描述)。推测两案关联性高,系同一人或同一团伙所为,伪造意外目的在于掩盖真实死因及动机,并利用‘畸变体’传闻转移视线。”
笔芯的墨水越来越淡,字迹变得断续。我用力划了几下,写下最后一段:“核心未解:凶手真实动机?选择此二人灭口的具体原因?蓝色纤维来源?凶手对尸体处理和现场伪造具备一定知识,但细节存在破绽,是能力有限,还是故意留下?”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轻轻舒了口气,感觉大脑因为高度集中而有些发胀。我将笔记本递向石懿。
他这才转过身,接过笔记本,目光快速扫过纸面。他的阅读速度极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眉头会极轻微地动一下。看完后,他将笔记本放在工作台上,手指在那段关于“核心未解”的文字上点了点。
“逻辑链条基本清晰,证据抓得也准。”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褒贬,“但这里,思维有个盲区。”
我抬起头,看着他。
“你所有的推断,都基于一个前提:凶手伪造现场,是为了掩盖‘谋杀’这件事本身。”石懿转过身,从工作台上拿起那个装有蓝色纤维的密封袋,对着光,“但如果,掩盖谋杀只是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呢?”
我怔住了。
“如果凶手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杀死老李和张瘸子这两个人或者说,不止是杀死他们?”石懿将密封袋放下,目光转向我,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如果他们的死,以及被精心伪装成的意外,本身是传递给某个‘观众’的信息呢?一个警告,一个宣言,或者一个测试?”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脑海,激起层层扩散的寒意。我之前的推理,瞬间被拔高到了一个更复杂、也更危险的层面。不是为了掩盖杀人,而是杀人本身就是一种表达?那么,观众是谁?信息的内容是什么?
“您是说凶手可能在利用这两起死亡,向聚落里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传递信号?”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或者,在试探某种反应。”石懿不置可否,重新看向工作台,“聚落守卫长,那个叫宇文荣远的,你怎么看?”
宇文荣远?那个看起来沉稳干练,负责聚落防务的守卫长?我对他几乎没什么了解,除了那晚他带人处理现场时表现出的公事公办。
“接触不多。看起来很专业。”我谨慎地回答。
石懿扯了扯嘴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工作台最靠里的角落。我的视线也跟着移了过去。
那里,在一堆散乱的螺丝和垫圈旁边,静静躺着一枚记忆芯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是暗沉的灰色,但边缘处有明显的、焦灼发黑的痕迹,像是经历过高温或电击。芯片表面也有几道深刻的划痕,磨损严重。它就那么随意地丢在那里,和那些杂物混在一起,却又因为其本身的材质和伤痕,显得格外突兀。
石懿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或者注意到了也不在意。他伸手将芯片拨到更靠里的位置,用一张摊开的地图纸角盖住了它,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整理杂物。
“休息够了就起来。”他直起身,开始将工作台上的地图和样本袋收进背包,“我们要回聚落附近看看。”
“回去?”我有些意外。我们才刚离开不久,而且是以一种近乎逃离的方式。
“‘鱼儿’可能已经动起来了。”石懿拉上背包拉链,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躲在远处看,永远看不清水下的漩涡。有些痕迹,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
他将我的那份报告笔记本也塞进了背包侧袋,然后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我迅速将剩下的水喝完,把水壶放回原处,站起身。膝盖上的笔记本印子还在,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石懿刚才的话盲区,观众,信号,试探。
还有那枚被地图纸角盖住的、带着焦痕的记忆芯片。
石懿推开了那扇斜靠着的锈铁门,比之前更亮一些的天光涌了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和肩膀上落着的灰尘。
“跟紧。”他说,迈步走了出去。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杂乱、冰冷、充满秘密的临时落脚点,然后转身,跟上了他的背影。风从门外灌入,卷起了工作台上几张散落的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