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的空气比窝棚那边更浑浊,像是无数种腐败物混合后发酵出的气味,黏稠地贴在鼻腔深处。比奇中闻徃 冕废跃独我沿着守卫指点的方向,穿过一片由倒塌墙体围成的狭窄通道,脚下踩碎的瓦砾发出细碎的声响。
旧排水渠就在前方,那其实是一段半露天的混凝土管道,直径约两米,一端被坍塌的建筑垃圾堵死,另一端延伸向聚落外的废墟阴影。管道口附近已经围了十几个人,大多是聚落居民,穿着破旧,脸上带着麻木或猎奇的表情,远远站着,交头接耳。两个穿着皮质护甲的守卫守在管道入口,手按在刀柄上,神情警惕。
“又死一个肯定是畸变体从外面钻进来的”
“听说肠子都拖出来了”
“王头儿在里面,脸色难看得很”
零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因饥饿和紧张引起的轻微痉挛,朝入口走去。其中一个守卫认出了我,或者说认出了我这个“病秧子”拾荒者的身份,他皱了皱眉,侧身让开一条缝,用下巴朝里面点了点。
“快点。王头儿等着呢。”
管道内部比外面更暗,只有从顶部裂缝和入口透进来的惨淡光线。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腥气浓得化不开,混合著混凝土的湿冷和某种排泄物的臭味。我的眼睛适应了几秒,才看清里面的情形。
一具男性尸体侧躺在管道底部靠近内壁的位置,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已经浸透了深褐色的血迹。正如守卫所说,腹部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脏器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肠子拖出来一小截,黏在肮脏的地面上。尸体周围的地面洒满了喷溅状和流淌状的血迹,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近乎黑色的粘稠质感。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站在尸体旁,正是守卫长王悍。他穿着比普通守卫更完整的皮质护甲,腰间挂著一把厚背砍刀,此刻正抱着胳膊,脸色阴沉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
“磨蹭什么?”他的声音粗哑,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就你?‘病秧子’侯夜夜?行吧,赶紧的,把这玩意儿弄出去,扔到外面的焚烧坑。天黑前必须处理掉,味道太他妈冲了,再引来别的东西就麻烦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具尸体上。法医的本能在血液里苏醒,压过了初次面对如此惨状可能产生的生理不适。我没有立刻上前搬运,而是站在原地,快速地、不动声色地观察。
伤口。腹部的撕裂伤看起来确实骇人,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扯开。但我的视线顺着伤口边缘移动某些部位的皮肉翻卷的形态,似乎过于“规整”了。不是野兽獠牙随机撕咬造成的、方向杂乱的撕裂痕,而是有几处,裂口的走向近乎平行,边缘虽然粗糙,但整体趋势一致,像是被某种带有锯齿边缘、但发力方向相对固定的工具反复切割、扩大造成的。
血迹。地面上的血迹分布也很奇怪。喷溅状血迹主要集中在尸体右侧的地面和墙壁上,呈放射状,符合受伤时血液从伤口喷出的物理规律。但尸体左侧,靠近内壁的那一面,血迹却少得多,只有一些流淌和滴落的痕迹。如果他是被野兽扑倒在这里撕咬,挣扎过程中,血迹的喷溅应该更均匀,或者至少,在身体周围形成一个相对对称的图案。
还有尸体的姿势。他侧躺着,面向管道内壁,背部朝向入口方向。左臂压在身下,右臂向前伸出,手指微微蜷曲。这个姿势不像是被突然袭击后倒地。更像是在面朝内壁时,从背后或侧后方遭到了致命攻击,然后向前扑倒。
“发什么呆?”王悍的吼声打断了我的观察,“让你搬尸体,不是让你在这儿相面!”
我立刻垂下视线,做出畏缩的样子,低声道:“太重了,我一个人可能搬不动。在想怎么弄省力。”
“废物。”王悍啐了一口,但也没坚持,只是催促,“快点想办法!找根绳子或者破布垫著拖出去!别他妈用手直接碰,脏!”
“是。”我应了一声,目光快速扫过管道角落。那里堆著一些破烂的麻袋片和生锈的铁丝。我走过去,捡起两块相对大些的、看起来没那么湿漉漉的麻袋片,又扯了一截铁丝。
走回尸体旁时,我刻意放慢了动作,借着弯腰铺麻袋片的时机,视线再次掠过尸体头部和颈部。
下颌骨的角度有些不对劲。正常侧躺时,下颌会因为重力自然下垂或贴合地面。但这具尸体的头部微微后仰,下颌与颈部之间形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夹角。颈椎可能
我的手指动了动,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想触摸一下颈部的皮肤,感受是否有皮下出血或骨骼错位。
“你干什么?!”
王悍的厉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我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了一瞬。抬起头,对上他狐疑而锐利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不耐烦,还多了一丝审视。
“我”我喉咙发干,大脑飞速运转,“这麻袋片太小,盖不住我想把他头稍微抬一下,垫块石头,免得拖的时候磕到”
这个借口拙劣而牵强,但或许符合一个胆小又笨拙的拾荒者形象。
王悍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目光像要把我刺穿。管道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横肉堆积的面孔显得更加狰狞。远处居民的议论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只有管道里阴冷的风,带着血腥味,缓缓流动。
“少他妈耍花样。”他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却更冷,“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碰的别碰。这世道,知道太多,死得快。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朵里。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用力点了点头。“明白。”
然后我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用麻袋片草草裹住尸体的肩部和上半身,将铁丝绕过,打了个结。触手之处,尸体已经僵硬冰冷,进入了尸僵期。死亡时间至少在六小时以上了。可能是昨晚后半夜,或者今天凌晨。
我抓住铁丝拧成的粗糙把手,开始用力将尸体往管道外拖。尸体很沉,麻袋片与粗糙地面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血迹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痕迹。
王悍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始终落在我背上,如芒在背。
管道外的光线稍微亮一些,但依旧是那种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午后天光。围观的居民看到尸体被拖出来,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们的眼神里有恐惧,有麻木,也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让开!都散开!没什么好看的!”王悍朝人群吼了一嗓子,然后指了指聚落边缘一个冒着淡淡黑烟的方向,“扔那边焚烧坑,扔进去就行。然后滚回你的窝棚去。今天的事,管好你的嘴。”
“是。”我喘着气,继续拖着尸体,朝着黑烟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不仅仅是尸体的重量,更是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
伤口边缘的平行撕裂痕。不对称的血迹喷溅。不自然的颈部角度。守卫长王悍过于警惕和带有警告意味的态度。
这绝不是畸变体袭击。
这是一场谋杀。
有人用类似砍刀或者大型锯齿刀具的凶器,从背后或侧后方袭击了死者,剖开了他的腹部,制造出野兽撕咬的假象。凶手很可能对畸变体的攻击模式有一定了解,模仿了伤口的大致形态,但在细节上露出了马脚。至少,在拥有法医知识和细致观察力的人眼里,露出了马脚。
王悍知道吗?他刚才的警告,是单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聚落生存法则,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甚至可能参与了掩盖?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拖着尸体,穿过聚落边缘杂乱堆积的废弃物和破败的窝棚区域。一些面黄肌瘦的拾荒者或流浪者蹲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看着这具被麻袋片半裹着的血腥尸体,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焚烧坑就在前面,是一个用旧砖石粗糙垒砌的大坑,里面堆积著各种垃圾和无法处理的废弃物,包括病死的牲畜、无法食用的变异植物,以及死人。坑底有火焰在缓慢燃烧,黑烟滚滚升起,散发出刺鼻的焦臭和蛋白质烧灼的恶心气味。
坑边没有其他人。我停下脚步,松开铁丝,看着地上那具裹着肮脏麻袋片的尸体。
任务完成了。按照王悍的命令,我现在应该把他推进去,然后离开。
但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
就这样吗?把可能是谋杀案的唯一证据,连同谜团一起,扔进火里烧成灰烬?在这个秩序崩坏、人命如草芥的末世,真相真的毫无价值吗?
不。对我有价值。
那块贴在内袋的冰凉金属片,时刻提醒着我的“异常”。这个世界的谜团,或许与我穿越的真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具尸体,这个被伪装成意外的谋杀,是第一个摆在我面前的、具体的谜题。解开它,可能是我理解这个世界运行规则、找到自身定位的第一步。
而且,凶手的模仿并不完美。他留下了破绽。如果我能进行更详细的检查,检查颈部的损伤,检查肋骨的骨折形态,检查创口深处是否有工具留下的特定痕迹我一定能找到更多证据,更确定地还原行凶过程,甚至可能推断出凶器类型和凶手的一些特征。
风险巨大。王悍的警告言犹在耳。私自检查尸体,一旦被发现,在聚落这种地方,很可能被当成麻烦处理掉。更不用说,如果凶手就在聚落里,甚至可能就是守卫队的人,我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蹲下身,手指隔着麻袋片,轻轻按在尸体的肩部。僵硬,冰冷。死亡时间还在窗口期内,一些尸表征象应该还能提供信息。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人声,是另一队巡逻的守卫正在靠近。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猛地用力,将尸体推向焚烧坑的边缘。尸体翻滚著,裹着麻袋片,坠入坑底燃烧的杂物堆中,溅起一片火星和灰烬。火焰很快舔舐上来,麻袋片开始卷曲、燃烧,尸体的轮廓在火光和浓烟中逐渐扭曲、模糊。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坑中燃烧的火焰,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我没有回窝棚。而是绕了一个圈,走向聚落另一片相对僻静的废墟堆积区。我需要一个地方冷静思考,也需要观察一下,有没有人跟踪我。
王悍的警告,居民们的议论,尸体上的疑点所有信息在脑中盘旋、碰撞。
焚烧坑的火光在身后渐渐变小,但那具尸体在火焰中扭曲的画面,以及那些不自然的伤口细节,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谋杀。确定无疑。
而我知道了这个秘密。
夜色正在缓缓降临,灰蒙蒙的天空边缘开始染上更深的墨色。风变冷了,带着废墟特有的尘土和铁锈味。
我靠在一堵半塌的断墙后面,从背包里摸出那半瓶浑浊的水,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不能就这样算了。但也不能贸然行动。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避开所有人耳目,重新接近那具尸体的机会。焚烧坑的火不会烧一夜,总会有熄灭的时候。而且,坑里的尸体不止一具,新的扔进去,旧的烧成灰,混乱中,或许有机会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深夜,独自前往尸体堆放和焚烧的地方,进行秘密检查。这其中的风险,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那个“确定”的念头,像种子一样,已经在心里扎根,并且开始疯长。
我捏紧了手中的水瓶,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先回去。等待夜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