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曹操以极大的魄力、周密的谋划和迅疾的行动,抓住了袁绍注意力完全被北伐幽州吸引的宝贵时间窗口,如同一条敏锐的鲨鱼,穿透重重阻碍,直抵安邑。
当曹操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地出现在安邑城外,下马解甲,匍匐于地,向城头惶恐张望的天子车驾行君臣大礼时,城上残存的公卿与禁军,不少人都流下了复杂的泪水。庆幸终于有强藩来救驾。
献帝刘协,这个在颠沛流离中过早品尝了世态炎凉的天子,看着城外那支虽人数不多但气势森严的军队,看着跪伏在地、言辞恳切的曹操,心中百感交集。他并不完全信任曹操,但他更清楚,自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继续留在河东,随时可能被李傕、郭汜追兵,或被乱兵贼寇吞噬。曹操,至少现在表现得像个忠臣。
在钟繇、董承等人的劝说下,献帝最终下诏,同意移驾,随曹操东归。
建安元年,献帝的车驾终于抵达了许昌。曹操尽显忠臣本色,将自己的府邸腾出作为临时行宫,供应虽不算极度奢华,但也保证了天子与公卿的基本用度与安全,与之前在河东的朝不保夕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安稳下来后,在荀彧、董昭等人的精心策划下,一系列正名与制衡的举措,开始以天子的名义展开。首要目标,便是此刻正厉兵秣马、准备大举北伐的袁绍。
这一日,鄄城临时行宫的大殿上,气氛庄重而微妙。献帝端坐于略显简陋的御座之上,曹操率文武侍立阶下。一份刚刚由尚书台拟定、盖有皇帝玺绶的诏书,被当庭宣读。鸿特小税蛧 已发布蕞新章洁诏书先是对袁绍“世受国恩,门第显赫,累叶台司”的出身予以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
“而绍地广兵多,不务匡弼,转自树党,矜功伐能。不闻勤王之师,但擅相讨伐,凌弱暴寡,冀、青、幽、并,烽火频仍,生民涂炭,岂人臣之节耶?”
这几句话,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指袁绍坐视天子蒙尘、专注于扩张地盘的行为,否定其北伐幽州的正义性,将其定性为“擅相讨伐”。殿中众人,包括曹操,都屏息静听。
接着,诏书宣布了对各方诸侯的任命:
“兖州牧曹操,忠亮任诚,首倡义兵,迎朕东归,功勋卓著,特进大将军,封武平侯,录尚书事,假节钺,都督兖、豫及司隶校尉部军事。”
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是武将的最高职位,更兼录尚书事,意味着可以参与甚至主导中央决策,假节钺则赋予其极大的军事专断之权。这份任命,几乎将曹操推向了人臣权力的巅峰。
“冀州牧袁绍,四世三公,名重海内,虽有小疵,然镇守河北,亦有苦劳,特进太尉,封邺侯。”
太尉虽也是三公之一,名义上与大将军同阶,但在汉末,大将军实权远重于太尉。更重要的是,在官阶排序上,大将军地位高于三公。这意味着,在朝廷的正式礼制中,袁绍的官职,低于曹操!这对心高气傲、一向以天下领袖自居的袁绍而言,无疑是极大的羞辱。
“辽东太守黄超,勘定幽州,绥靖边陲,使北疆稍安,有功于社稷,特拜幽州牧,封辽侯,加镇北将军,持节,督幽、平诸军事。
这份任命,正式承认了黄超对幽州的统治,给予其合法名分,并赋予其统辖幽州及平定北方的权力,同时将其纳入朝廷的藩镇体系。
诏书宣读完毕,殿中一片寂静。曹操率先出列,跪拜谢恩,声音洪亮:“臣,曹操,叩谢天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他低垂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这一步棋,成了。他不仅将自己抬到了权力的高点,更用一纸诏书,在袁绍和黄超之间,埋下了一根更深的刺——袁绍岂能忍受位居他曹操之下?又岂能甘心朝廷正式承认黄超这个黄巾余孽为幽州牧?
很快,宣诏的使者,携带着皇帝的诏书和印绶,分别奔赴邺城和蓟城。
数日后,邺城大将军府。
当朝廷使臣当众宣读诏书,尤其是念到“特进太尉,封邺侯”,并强调大将军曹操位居其上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袁绍的脸色,先是涨红,继而铁青,最后变得一片骇人的紫黑。他死死地盯着使臣手中的诏书和那方太尉印绶,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开来。殿下的郭图、逢纪、审配等人,也皆是满脸惊怒与难以置信。
“曹——阿——瞒!”袁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暴怒。他猛地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笔墨竹简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阉宦遗丑!安敢如此欺我!大将军?他曹操也配居我之上?!还有这诏书‘不闻勤王之师,但擅相讨伐’?放屁!全是放屁!”
使臣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袁袁公,此乃天子诏命,还望”
“天子?哈哈!”袁绍怒极反笑,状若疯狂,“这不过是曹阿瞒挟持幼主,弄权矫诏!他想用这区区太尉之位来羞辱我,捆住我的手脚?做梦!”
他一把夺过使臣手中的诏书和印绶,看也不看,狠狠地摔在地上,太尉印绶的金钮与地面撞击,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拿回去!告诉曹操,也告诉那被挟持的天子!我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提兵百万,雄踞河北!何须他曹阿瞒施舍的官职?这太尉,我不受!这诏书,我不接!”
郭图此刻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厉声对使臣道:“曹孟德挟持天子,擅权专政,矫诏妄为,天下共知!此等伪诏,何以服天下?尔等速去!再敢以此等荒谬之物来扰,休怪刀剑无情!”
使臣哪敢再多言,连忙捡起被摔的诏书印绶,在袁绍军士怒目而视下,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大殿。
赶走使臣后,大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袁绍余怒未消,如同一头受伤的猛兽般来回踱步,铠甲铿锵作响。
“主公息怒!”逢纪上前劝道,“曹操此计,歹毒至极!意在激怒主公,扰乱我军北伐大计!主公万万不可中计啊!”
“不中计?”袁绍猛地停步,赤红的眼睛瞪着逢纪,“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曹阿瞒骑到我头上拉屎?看着天下人嘲笑我袁本初接受曹操的‘施舍’?这口气,我咽不下!”
审配沉声道:“主公,曹操虽得天子名分,然其实力远不如我。当务之急,仍是北伐幽州!只要拿下幽州,主公声威更盛,届时再以‘清君侧、诛曹贼’为名,提兵南下,名正言顺,天下谁人能挡?何必在意一时官职虚名?”
袁绍喘著粗气,理智告诉他,审配、逢纪说得对,北伐不能停,幽州必须打。但胸腔中那团被羞辱的怒火,却烧得他五内俱焚。曹操这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不仅夺走了政治上的至高名分,还狠狠地在他最骄傲的脸面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比许攸叛逃更让他难以忍受!
“北伐照常进行!”袁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但要加快!我要在曹阿瞒站稳脚跟之前,就拿下幽州!我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北方之主!至于曹操待我北定之日,便是他授首之时!传令各军,提前集结,粮草加速调运!秋收之前,我要听到大军开拔的号角!”
“诺!”众将轰然应命。
然而,袁绍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殿下一些将领和文官眼中闪过的忧虑。主公如此暴怒失态,对曹操的恨意几乎掩盖了理智,这对即将进行的大规模远征,真的好吗?北边的黄超,真的是可以轻易“速胜”的对象吗?南边的曹操,会坐视主公全力北伐而无动于衷吗?
猜忌的种子早已种下,愤怒的火焰正在燃烧,而战略的裂痕,已然在袁绍集团内部悄然扩大。曹操的一纸诏书,如同一把精准的毒刃,刺中了袁绍最自负、最脆弱的要害。北伐的战车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在袁绍个人怒火的驱使下,更加疯狂地加速,冲向那片等待已久的幽燕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