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冬的渔阳郡,朔风似刀,刮过城头猎猎旌旗时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夜幕沉沉压下,将这座北疆边城包裹在刺骨的寒意中。太守府后院那间偏僻厢房的门窗缝隙被厚毡牢牢封死,唯有一盏青铜雁鱼灯在案几上摇曳著昏黄的光,将两条拉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炭火盆烧得正旺,上好的兽金炭噼啪作响,吐著幽蓝火舌。可这满室的暖意,却驱不散围坐两人眉宇间凝结的寒意——那是一种比渔阳冬夜更深沉的冷,源自野心与恐惧交织的深渊。
“砰!”
张纯突然将手中青铜酒盏重重顿在案几上,半浊的酒液溅出,在火光映照下如血般刺目。这位渔阳郡的实权人物年约四旬,面庞瘦削,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灯影里闪烁著毒蛇般的幽光。他身着深青色的锦缎常服,外罩玄狐裘,可这身华贵装束掩不住浑身散发的戾气。
“伯高兄,”张纯的声音压得低沉,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形势么?”
他对面跪坐的张举闻声一颤。这位前泰山太守已年过五旬,花白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圆脸上仍保持着曾经的官威,可眼底深处那抹游移不定的怯懦,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惑。因贪腐被免官后,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到渔阳,寄居在张纯羽翼下已近两载。此刻他下意识地捋著胡须,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子敬”张举干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地避开对方逼视,“此话何出此言哪?”
“何出此言?”张纯猛地站起身,锦袍下摆在炭火盆带起的气流中猎猎拂动。他激动地在狭小的密室内踱步,靴底踩在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回响。“伯高兄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他忽地停步,转身面向张举,伸出一根手指凌空点向西面:“西边!凉州!北宫伯玉、李文侯勾结羌人作乱已有三载!韩遂、边章又起,聚众十余万,号称‘清君侧’,实则割据一方!朝廷派张温、董卓、周慎率十万大军征讨,三年了!三年过去了,可曾平定?啊?”
张举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当然知道这些——那些战报、邸抄,他每份都仔细读过,越读心越寒。大汉四百年江山,何曾如此风雨飘摇?
张纯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手指又转向北方:“再看北边!幽州!乌桓各部这些年被朝廷压制,表面恭顺,实则早怀异心!辽西的丘力居,辽东的苏仆延,右北平的乌延——这三个大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帐下控弦之士不下五万,马匹膘肥体壮,就等著朝廷露出破绽,便要南下牧马!”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嗡嗡回荡,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走到张举面前,他忽然俯下身,那张瘦削的脸几乎贴到对方脸上,压低的声音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惑:
“伯高兄,我还听说一件奇事——洛阳宫中,上月有新生婴儿,长了两个脑袋。
张举瞳孔骤然收缩。
“那婴孩生而能言,”张纯的声音更低了,像毒蛇吐信,“落地便哭,哭声中竟分明喊了三声——‘天下两主!天下两主!天下两主!’喊罢,便断气了。”
“哐当!”张举手中酒盏滑落,浊酒泼了一案。他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此此乃妖异!大不祥!”
“妖异?”张纯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缓步走回自己的席位,拂衣跪坐,动作从容得仿佛刚才的激动从未发生。可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伯高兄熟读经史,岂不闻‘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慢条斯理地斟满酒盏,指尖摩挲著杯沿,“这不是妖异,这是天象!是上天垂示,汉室气数已尽,天下当有二主!”
他抬起眼,目光如钩子般钩住张举:“伯高兄,你姓张,我也姓张——你可知,大贤良师张角,也姓张?”
这话如惊雷炸响!
张举猛地抬头,花白胡须剧烈抖动。他眼中先是骇然,随即某种被压抑多年的东西——那是对权力的渴望,是对失去一切的怨恨。
“子敬的意思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的意思,伯高兄难道不明白?”张纯将酒盏推到对方面前,动作轻柔得像在布一局棋,“张角虽败,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八个字,早已深入人心。巨鹿一声惊雷,八州响应,百万景从——这说明什么?说明天下苦汉久矣!民心已离,天命已改!”
他身体前倾,手撑案几,一字一句如同楔子钉入张举心头:“如今朝廷西顾凉州叛军,北忧乌桓异动,内部宦官外戚斗得你死我活。灵帝病重,据说已卧床不起,皇子辩年方十四,皇子协不过九岁伯高兄,这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的良机!”
密室陷入死寂。炭火盆里,一块炭“啪”地爆开,火星四溅。
张纯盯着张举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同猎手盯着踏入陷阱的猎物。他缓缓加码:“伯高兄曾为二千石大员,主政一郡,素有威望。这些年虽蛰伏,然旧部故吏遍布青、徐、冀。若你我联手,再以重利联结乌桓丘力居等部,以幽州为基,趁乱起兵”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像梦呓,却重得像山岳:
“届时,伯高兄南面称尊,我为大将军,裂土封王,统御八荒岂不快哉?”
张举的呼吸粗重起来。
权力他想要权力。想要把那失去的一切,百倍千倍地夺回来!
张举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可乌桓那些蛮子,当真会听我们的?”
“他们当然会听。”张纯笑了,那笑容狰狞如狼,“乌桓要什么?要粮食,要铁器,要布匹,要女人!要一切他们草原上没有的东西!”
他伸出双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掠夺的姿势:“我们给!抢来的东西,分他们一半!渔阳郡库里有的是粮食布匹,右北平富户家里藏的是金银珠宝。不够?那就去抢更多!幽州抢完抢冀州,冀州抢完抢青州!中原大地富庶百年,积攒的财富够我们抢十年!”
张纯的声音里透出彻骨的冷酷:“等我们坐稳江山,兵强马壮了,这些乌桓蛮子哼,到时候是剿是抚,还不是我们说了算?飞鸟尽,良弓藏,古今一理。”
沉默。
漫长的沉默。
炭火渐渐暗下去,张纯也不添炭,任由密室的温度一点点降低。他在等,等张举心里那点残存的忠义、恐惧、犹豫,被野心彻底吞噬。
终于,张举缓缓伸出手,抓住了案上那盏酒。
他的手在抖,酒液在盏中漾开圈圈涟漪。他盯着那些涟漪,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要么在卑微中老死渔阳,要么
他一咬牙,举起了酒盏。
“好!”这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却决绝,“就依子敬!这汉家天下,坐了姓刘坐了四百年,也该换姓张的坐坐了!”
张纯眼中爆出狂喜的光芒,也举起了自己的酒盏。
“当!”
两只青铜酒盏在空中重重碰撞,浊酒激荡,溅出的液体在火光下如血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