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虹吸流民(1 / 1)

辽东郡城西三十里,废弃驿站早已不复当初破败模样。半年时间,往来商旅的足迹与需求,硬是将这处勉强遮风挡雨的歇脚点,催生成一个颇具规模的临时集散地。几间破屋被加固拓展,又依著残墙搭起连绵的草棚;那口老井旁新掘了三口井,仍时常排著打水的长队。驿站周围数里内的空地,被车轮与蹄印踏得板硬,每日黄昏时分,各色车辆、骆驼和骡马密密麻麻,几乎无处下脚。

时近深秋,北风已有寒意,但驿站的热闹却更胜夏日。篝火从三五堆变成二三十堆,映亮了一张张被风霜雕刻的脸庞。人声、牲畜声、锅瓢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在暮色中蒸腾起一片混杂着炊烟、皮革与汗味的独特气息。

最大的一堆篝火旁,两个相熟的商队头领正凑在一起。火上架著口铁锅,里面炖著咸鱼干菜,咕嘟冒着热气。他们就著烤热的杂面饼和皮囊里的浊酒,边吃边低声交谈,火光在他们风尘仆仆却精光闪烁的脸上跳跃。

“胡老哥,听说你这次,可是发了笔‘人财’?”说话的是个精瘦的布商,姓钱,常跑幽州到辽东的线路。他捏著饼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盯着对面满脸风霜的驼队首领,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

被称作胡老哥的,正是三个月前率先详细询问“引带流民”细则的那位马队首领,胡九。他脸上带着穿越半个北境的长途跋涉所留下的深刻疲惫,眼袋浮肿,嘴唇干裂,但眉眼间的喜色却像篝火底下的炭,压不住地透著红光。闻言嘿嘿一笑,灌了口辛辣的浊酒,抹了把嘴:“钱老弟,消息够灵通啊。我这才刚扎营半个时辰。”

“能不通吗?”钱布商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周围嘈杂淹没,“这一路上,谁不知道你‘义信驼队’的名头?从并州到幽州,见着逃难的就招呼,饼子稀粥没少散吧?我刚才去井边打水,看见跟你们队后头来的那些人了,乌泱泱一片,怕不得有好几百口子?老弱妇孺都有,拖家带口的,你也不嫌路上麻烦?光是这一路的口粮,就是笔开销。”

“麻烦?”胡九嗤笑一声,眼中闪过老练商人的精明算计,那是一种在无数次交易中淬炼出来的光芒,“麻烦是有点。多几百张嘴吃饭,走路慢得像蜗牛,一天多走二十里都得谢天谢地。夜里扎营,地方得占大几倍,还得防著有人偷抢、生病、闹事。”他掰着手指细数,随即话锋一转,“可钱老弟,你算算另一笔账啊!”

他放下酒囊,沾了点酒水,在身旁一块磨平的石板上画起来:“一个活人,走到辽东郡城,登记入册,凭官府签押的凭条,当场就能领两斤上等白盐!白盐啊老弟,幽州什么价?辽东这边因为靠海,制盐方便,盐价本就低些,但这赏盐的成色,我上回看过,雪白细腻,绝无杂质,现在北边但凡有点家底的谁还吃粗盐,都要辽东产的细盐,这可是紧销货”

他手指重重一点:“但只要一次引带满百人,这趟所贩货物,税就能减三成!我这趟带的,是从南边带来的茶叶,陶瓷,丝绸。再从辽东购入药材,人参,皮子。皮子在幽州什么价?在冀州什么价?药材运到江南又是什么价?本来利润就厚,再减三成税”他咂咂嘴,喉结滚动,声音更低,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属于掘到金矿者的得意,“这才是重头戏。不瞒你说,我这趟出发前就盘算好了,货,是其次;人,才是主。”

钱布商的眼睛在火光下瞪得滚圆,呼吸都急促起来,饼子也忘了吃:“可可你哪找来这么多人?流民也不是满地乱跑等著捡的。”

胡九左右看看,火光边缘人影幢幢,但无人靠近,才继续道:“有诀窍。不能光靠路上碰。我这次走了条新线,绕了点远,专从并州北部几个遭了兵灾又闹饥荒的县境过。提前派了两个机灵伙计,带着干粮,先走十天,到那些流民聚集的破庙、废村里散消息,就说‘义信驼队’某月某日经过某地,往辽东去,辽东有地种、有工做、官府管安置,愿意跟的,到时在官道旁等著,管饭到辽东。”

他喝了口酒,润润干哑的嗓子:“就这么著,我们队到的时候,好些地方已经聚了几十、上百人等著了。一路走,一路收拢,还有些是听到风声自己追上来的。光是过汾水那会儿,就有两拨总共二百来人等在渡口。”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看着也心酸。但咱们是商人,不是菩萨。”

“粗粗算下来,”胡九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连收拢带沿途自愿跟上的,这一趟,怕是有九百多人了。加上前两趟零零星星攒下的人头数”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做了个微妙的手势,“这回,总该够那个数了。”

钱布商手里的饼子“啪嗒”掉在膝上,他浑然不觉,声音都变了调:“一千?!胡老哥,你是奔著那商铺了去的?”

辽东郡府三个月前贴出告示:凡引带流民至辽东落户,累计满千人者,除每次应得盐、税赋减免外,另于郡城新辟“五市”区域,奖励固定铺面一间,此后该商铺经营,享永久减税两成之利。此告一出,辽东往返的商队震动。固定铺面,在动荡年月,意味着一个安全可靠的据点、一个信息汇聚的中心、一份可以传家的产业,其价值远非一次性的盐引或减税可比,别看目前辽东还贫瘠,但是这些商人眼光可精着呢,以目前辽东的发展势头,未来辽东的商铺价值不知还要涨多少倍,已经有不少有眼光的商人开始投资在辽东买房置产了。

胡九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欣喜笑容,矜持地点点头,又警惕地看看四周篝火旁影影绰绰的人群,才低声道:“八九不离十。进城交割完这批皮货药材,交了人,凭条一对,总数应当就超一千了。然后就能去市吏那边办手续。听说,给的铺面就在互市最东头,靠近官仓和匠作坊区,位置极好,门口场地还大,十几辆大车都能转开,方便卸货存货。后头还带个小院,能住人存货。”

“我的天爷”钱布商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捡起饼子也忘了吃,只是喃喃道,“那铺子听说不只是白给,地契房契都办给你?几乎就是自家产业了!往后在那铺子里做的买卖,税赋还能再减?这这简直是下了个金蛋的母鸡!”

“嗯,郡府的告示是这么说的,应当不假。辽东这位黄统领,说话还是算数的。”胡九用力点头,自己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又灌了口酒,“有了固定铺面,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每次来都像无根浮萍,急着找地方存货、临时搭摊。铺面常年有伙计看着,能收消息,能囤货,行情好了就出手,行情不好就等著。跟辽东这边官府、匠户、屯田点管事的打交道也方便,人情熟络,路就好走。这可不是一趟两趟的买卖,这是扎根了!”

他说著,眼神望向东北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间尚未到手的铺面。乱世跑商,今日不知明日事,最难得的就是一个安稳可靠的据点。辽东郡这份奖励,实实在在地砸中了所有行商心底最深的渴望。

钱布商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大腿,懊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早知道我上一趟从青州回来,路上也碰到好几股流民,光顾著算计我那布匹和咸鱼的差价,嫌他们拖累行程,都没正眼瞧!蠢,真蠢!胡老哥,你这路子是怎么趟开的?就算有人跟,九百多号人,路上吃喝拉撒、生病闹事,怎么管过来的?光是疫病就怕死人。”

胡九摆摆手,倒是愿意分享些经验。毕竟这“带人”的买卖眼看要成气候,多些规矩的同行,总比乱来搞砸了强。“其实也没啥巧的,就是几条。一靠名声,我‘义信驼队’在道上跑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信誉,说带他们去辽东有活路,总比那些空口白牙甚至拐卖人口的强。二靠实在,饼子稀粥是真给,虽然不多,吊著命。每天扎营,烧几大锅热水,有病的单独隔开,发些常见的草药。三嘛,”他脸色严肃起来,“也得靠辽东这边规矩硬,和我们自己手里有硬家伙。路上我就明说了,到了地头,自有官府安置分地,但路上谁要闹事、偷抢、拐带妇孺,咱们这些常跑的,手下护卫也不是吃素的。抽鞭子、绑起来赶走,都是轻的。这一路,真捆了三个不安分的,到了辽东地界交给巡逻骑兵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最关键的是,辽东这边说话算数!人送过去,不像别处层层克扣、拖延刁难。那边西城门外新设了‘流民安置录籍所’,好大一片棚子。商队带人过去,官府的人当场清点,按户登记,问明来历,当场按数给盐给凭条,绝不拖欠赖账。赏的盐,成色足,秤也给得足。这名声传出去,后面再想收拢人,就容易多了。现在有些地方的流民队伍,甚至主动打听有没有去辽东的商队愿意带他们,有的还凑点破烂东西当‘路费’。”

钱布商听得眼珠子不住转动,手里无意识地把饼子掰成碎块,心思显然已经飞到了下次行商的规划上:“看来,这带人的买卖,比单纯运货还划算不,这简直就是拉着能换盐、能减税、还能换产业的‘活货’走啊!下次,下次我也得好好琢磨琢磨。就算一时凑不够一千,攒个几百人,减税加上盐,也远比光运货强啊!胡老哥,到时候可得提点小弟几句!路线、怎么找人、路上怎么管”

“好说,好说!”胡九笑着应承,商人重利,但也讲究个和气生财,尤其在这种新开辟的“财路”上。但他随即又正色道,语气带上了几分告诫:“不过,钱老弟,有句话得提醒你。这人,也不是越多越好,越多越乱。你得分清好歹,老弱妇孺太多,路上走得慢,折损率高了,到了点数不足,不划算;青壮太多,又得小心是不是有别有用心之徒、甚至匪类混进来。辽东这边查验登记也越来越细。

两人正说著,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驿站里嘈杂的人声为之一静,许多商队护卫下意识按住了身边的兵器。

只见一队约三十人的辽东轻骑,披着黑色轻甲,挎著统一制式的弓刀,举著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从西边官道上驰来。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在火光照耀下如同一条土龙。骑兵队伍纪律严明,即便在昏暗暮色中疾驰,仍保持着严整队形。

更引人注目的是,骑兵队中间和后方,护送著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车辆多达五十余辆,驮马、骆驼数量更是惊人,货物堆得如山高,用油布盖得严实。而在这支商队后面,跟着长长一溜人群,扶老携幼,担著破烂家当,在骑兵的护卫下沉默前行。火光勉强照亮他们的身影,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队伍却出乎意料地井然有序,没有人哭喊喧哗,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粗粗望去,怕是不下一千五百人。

“是‘晋隆昌’的旗号!”钱布商眯着眼,认出了商队头车上插著的标记旗,“王百万的车队!他娘的,他这趟怕不是揽了两千人?”

胡九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队骑兵,火光在他眼中跳动。那些骑兵很年轻,大多二十出头,但眼神锐利,控马娴熟,背上除了弓,还挂著一种奇怪的长柄武器,在火光下反射著冷光。他们并未进入驿站拥挤的区域,而是在外围空地上勒住战马,开始指挥商队和流民有序扎营,动作干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

几个骑兵小队长模样的人下马,与商队首领简短交谈,然后便开始安排流民分批前往指定区域领取热水和定额的稀粥。整个过程高效而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看这架势,”钱布商收回目光,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慨与紧迫感,“往后这跑辽东的道上,‘带人’怕是要成主业了不,是成了最大的买卖。你看看这驿站,才几个月?多了多少生面孔?都是闻著味儿来的。”

胡九默默点头,喝光了皮囊里最后一口酒。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们眼中羡慕的情绪,辽东郡这是真派骑兵护送啊,有这骑兵护送路上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从眼前所见,从一路听闻,胡九敏锐地感觉到,过去短短两三个月,涌入辽东郡的流民,恐怕已不是几千,而是数万之众。驿站里每晚聚集的商队,十有七八都或长或短地拖着流民队伍。辽东郡像一块巨大的磁石,通过精明的政策和实实在在的利益,正在从混乱的中原和饱受蹂躏的边州,疯狂汲取着人口,得抓紧多搞几间商铺了,这携带流民的生意怕是做不了多久。

“王百万这次要是成了”钱布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火热又焦虑,“他本来就有厚底子,要是再拿个铺面不行,我下趟一定得改路线,多绕三百里也得从流民多的地方过!”

就在这时,驿站东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人转头望去,只见几个书吏模样的人在一队郡兵护卫下,举着火把,正在一面新立的木告示牌上张贴大幅文告。立刻有好奇的商人和伙计围了上去。

胡九和钱布商对视一眼,也起身走了过去。挤进人群,借着火光,看清了文告内容。仍是关于引带流民的奖励细则,但多了几条补充:其一,鉴于流民涌入数量大增,即日起,按季统计引带总数,每季引带人数前三的商队,另有额外盐引及优先采购权奖励;其二,强调流民需按籍贯、技能初步分流,有铁匠、木匠、瓦匠等手艺者,登记时可获特别标记,引带此类匠人另有加成;其三,严申纪律,严禁商队途中买卖、虐待流民,违者重罚,并取消一切奖励资格。

文告末尾,是一行新添的、墨迹尤重的大字:“辽东郡府告:今冬明春,计划安置流民八万户,开垦新田二十万亩,兴建矿场、工坊、屯堡百余处。各路义商有意在辽东开办工坊,承包建设,修路,种植养殖者均能申请补贴和场地便利。”

“八万户”钱布商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掐算著,“一户按五口算,那就是四十万人就算打个对折,也得二十万现在才来了多少?”

旁边一个老行商叹道:“听说郡府和那位黄统领有通天手段,粮食好像不太愁,但缺人啊,缺干活的人!开荒要人,挖矿要人,盖房子要人,打仗更要人!这是要把辽东变成北地乐土啊!”

胡九没有参与议论,他盯着那“开办工坊”和“承包建设”的字样,心脏怦怦直跳。他仿佛看到了无数机会,看到了更多道路、城墙、住屋被修建起来。

他原本以为一千人的引带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手笔,足以换来一个安身立命的铺面。但现在看来,在这盘席卷整个辽东乃至影响北地格局的大棋中,一千人,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远处,晋隆昌商队的方向传来王百万那中气十足、带着晋地口音的笑骂声,似乎在指挥手下安置流民。更远的黑暗原野上,似乎还有火把的长龙在移动,那是其他夜宿在更外围荒野的商队和流民。

夜风渐冷,篝火明灭。这个驿站,今夜容纳了超过两千名商旅、护卫、伙计,以及近四千名等待明日进入辽东郡开始新生的流民。而像这样的聚集点,在辽东郡西、南两个方向的官道上,还有不下五处。

胡九走回自己的篝火旁,默默坐下,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焰再次升高,照亮他沉思的脸。他想起路上那些流民麻木中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神,想起自己车队里那些虽然粗糙但关键时刻顶用的护卫,想起即将到手的那间铺面,也想起文告上那令人心惊又兴奋的机会。

七八万人口,甚至更多,正在或即将沿着这条由利益铺就的道路,源源不断地涌入辽东。这片曾经苦寒的边郡,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膨胀、蜕变。而他们这些商人,既是这股浪潮的推动者,也将是最大受益者之一。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不当怨种女主,专收男德天花板 一剑灭万道 外室登堂入室?王妃不伺候了 快穿之女主总有清奇人设 重生:我的空间通万界 柯南:我的家人都是卧底! 执掌风云:从一等功臣走向权力巅峰 我身患绝症后,女帝跪求原谅 许助理娇娇软软,上司老公哄着宠 从大主宰开始穿越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