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草垛带着霜气,硬得硌人。苏焉将身子蜷进去,用麻布裹紧,寒意还是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她闭上眼,却不敢睡沉,耳朵支棱著,听风里送来的动静——远处营房的鼾声、巡夜什长沉重的脚步声、更夫敲梆子的脆响。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按在清醒的边缘。她太知道安稳的睡眠是奢侈,过去半年,每一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的。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印子还隐隐作痛,这痛楚让她踏实。迷迷糊糊间,仿佛又看见城门楼子下那道刺目的血痕,和滚落尘埃、沾满尘土却依旧怒目圆睁的头颅。她猛地一颤,惊醒过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急促尖锐的竹哨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起!起!都给老子爬起来!”什长们粗鲁的吼叫伴着马鞭抽打地面的噼啪声,像赶羊一样将横七竖八瘫在草垛、泥地上的人驱赶起来。
苏焉几乎是瞬间弹起,麻利地拍掉身上的草屑。短暂的歇息并未驱散全身的酸痛,尤其是双腿,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毡。但她依旧迅速汇入歪歪扭扭的队列。黄超已站在临时垒起的土台上,背着手,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目光比昨日更冷。
“出发!”黄超一声令下,几面土黄色的旗帜被什长扛起,朝着山的方向开始移动。人群轰然涌出。
沉重的粗布沙袋发了下来,死沉,压得肩膀一坠。苏焉掂了掂,估计有不下三十斤。她默默将背带调整好。
开始的一段路还算平坦,众人尚有余力。苏焉不争不抢,保持节奏。周猛从她身边挤过,故意超过,加速前冲。
半个时辰后,队伍拉长,喘息声四起。脚下的路变得坑洼,苏焉的麻鞋底薄,硌得生疼。汗水浸透里衣,寒风一吹,冰凉刺骨。她调整呼吸,视线掠过荒野,飘向更远的城廓。恨意像永不冷却的炭,幽幽燃烧,提供著另一种支撑。
山路渐陡,行囊越发沉重。不断有人掉队、瘫倒。苏焉的肺像破风箱,小腿僵硬酸痛。她死死盯着前方的旗帜,一步,又一步。
就在最崎岖的一段上坡路,体力消耗到达顶峰时,苏焉前方不远处,一个精瘦的汉子眼神闪烁,趁监督的什长骑马掠过、视线被山坡短暂阻挡的刹那,迅速用藏在袖口的、磨尖的细石片,在腰间沙袋底部狠狠一划!一道细小的口子悄然绽开,黄沙开始簌簌外泄,在他身后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他肩头肉眼可见地一松,脚步顿时轻快了几分,很快超过了几个苦苦支撑的人。
这“巧妙”的一幕被旁边几个眼尖又濒临极限的人看在眼里。绝望中看到“捷径”,贪婪和侥幸瞬间压倒了纪律。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人开始效仿。有人用指甲抠,有人偷偷用腰间别著的柴棍尖头捅。沙粒漏出的沙沙声被风声和喘息掩盖,一道道细微的沙线在队伍中后段隐约浮现。那些“减负”成功的人脸上闪过一丝窃喜和得意,仿佛找到了通关的秘诀。
周猛也看到了。他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肩膀仿佛要被粗糙的麻绳勒断,每一次抬腿都像是从泥沼里拔出来。他看到旁边有人偷摸划破了袋子,脚步立刻轻快,淘汰的恐惧和对轻松的渴望交织著。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一块尖锐的石片,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他几乎要动手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目光越过几个同样狼狈的身影,落在了后面不远处的苏焉身上。
那个瘦削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汗水混合著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在尘土里滚过。可她肩上的沙袋依旧鼓胀,背带深陷进单薄的肩肉里,每一步踏出,脚下的尘土都扬起一个小窝——那是实实在在的重量。她的腰背甚至没有完全弯下去,眼神死死锁著前方,亮得骇人,仿佛有两簇火在里面烧,支撑著那具看似随时会散架的身体。
周猛的手停在石片边缘,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
“他娘的”他心里暗骂一声,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来,有恼火,有不服,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隐隐刺中的羞惭。一个娘们儿都能扛住,老子要是偷奸耍滑,就算过了关,以后在她面前还能抬得起头?不,在所有咬著牙硬扛的人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念头像一根针,扎破了他心里膨胀的侥幸。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把石片扔掉,骂咧咧地低吼一声,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这该死的路和沙袋,然后梗著脖子,将快要滑脱的沙袋猛地往上一耸,更用力地勒紧背带,哪怕那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他不再看那些“聪明人”,反而刻意调整了呼吸,学着苏焉那样,把目光放远,一步一坑地继续往上爬。心里那股邪火,此刻似乎转化成了另一种蛮横的劲头:老子就不信了,还能输给你个女人?!
苏焉并非没有察觉周围的异样。那些突然轻快起来的脚步,那细微的泄露声,以及个别人脸上的侥幸,都没逃过她警惕的眼睛。她心里掠过一丝冰冷的鄙夷。她非但没有效仿,反而将肩上沙袋的系带勒得更紧了些,哪怕那粗糙的麻绳几乎要嵌进皮肉。这点重量,比起她心里压着的血海深仇,算得了什么?她也瞥见了前方周猛那一瞬间的挣扎和后续更显狰狞却坚定的步伐,眼神微动,但随即恢复冰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只管走自己的路。
陈皮从后面艰难赶上来,也看到了那些小动作,喘著粗气低声骂了句:“作孽哟”他摇了摇头,看着苏焉和周猛等人完好的沙袋,叹了口气,也没动那歪心思,只是咬牙继续。
取到系红布条的树枝时,苏焉几近虚脱。周猛也差不多,拿到树枝时,手都在抖,但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竟有种虚脱后的畅快。他瞥见苏焉也拿到了,两人目光无意间对上,周猛迅速扭过头,但脸上那股狠劲里,似乎少了些以往的纯粹恶意。
回程的下山路,对于那些沙袋已空或半空的人来说,似乎轻松不少。但苏焉、周猛、陈皮等少数沙袋完好的人,每一步都更加艰难,如同背着石磨下山。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当最后一批人踉跄著冲回校场,将树枝交给黄超后,并未立刻听到解散开饭的命令。
黄超站在土台上,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火把点燃,噼啪作响。
“所有人,”黄超的声音寒彻骨髓,“背上你们的沙袋,到那边一字排开。”
几个亲兵抬上来一杆巨大的秤,和一堆空筐。
人群一阵不安的骚动,那些动了手脚的人,脸色瞬间惨白。
“开始称重!”
过程残酷。完好的沙袋,重量虽有正常消耗,但相差不大。而那些动过手脚的
“李二狗,沙袋重不足七成!淘汰!”
“王麻子,不足五成!淘汰!”
“赵四滚!”
被点到名字的人,面如死灰,被亲兵架出。校场上的气氛凝固了。周猛站在队列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阵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几乎站不稳。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肩上那个虽然破损了些、但依旧沉甸甸的沙袋,第一次觉得这重量如此可爱。他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焉,她依然站得笔直,侧脸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冷静。
轮到周猛称重。沙袋倒入筐中,亲兵报数:“周猛,损耗约一成,属正常范围。”
周猛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强撑著站住了。
黄超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表情,但周猛感觉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看到他之前的挣扎和最终的选择。
校场中央,被淘汰者垂头丧气地聚在一处。
黄超走到他们面前,火光将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都照得坚硬如岩石。他沉默地扫视著这群投机取巧者,那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窒息。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沉缓,却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
“觉得委屈?觉得我狠?沙袋是重,路是远。你们耍小聪明,给自己减了负,是轻松了,甚至可能跑得更快,更早拿到树枝。”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箭:
“可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你们漏掉的,不是沙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今天是沙子,明天可能就是你们身上该带的箭矢、伤药!是行军路上兄弟们救命用的口粮、饮水!是战场上必须按时送达的军令、辎重!”
“练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练时偷奸耍滑,战时害死的,就是你身边的同袍,就是你该守护的百姓!甚至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连一袋训练用的沙子都要想着漏掉一点是一点,将来上了战场,刀架脖子的时候,谁还敢把后背交给你?谁还敢指望你能扛住压力、守住阵地?!”
“全部淘汰,永不录用!记下名字、籍贯!辽东郡,不要这样的兵!滚吧!”
在一片死寂和压抑的抽泣声中,这些人被带离了校场。剩下的,不足三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