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俄出兵北海道的消息传到天津督署签押房内，李鸿章正对着巨大的远东地图，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被标注为“俄占区”的日本北部岛屿上，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老师，俄人此举，时机颇为蹊跷。”周馥侍立一旁，同样面露不解，“日本新败，陆师主力尚存，尤在南部严阵以待。英法虽与我龃龉，但绝不会坐视俄国在远东如此肆意扩张。此时北上，看似捡了便宜，实则会成为众矢之的，引得列强侧目，于俄国有何益处？”
李鸿章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冷峭：“幼樵啊，你以常理度之，自是觉得蹊跷。然则，需知这北极熊，非同一般列强。其性贪婪，对土地之迷恋，已近乎病态。自彼得大帝以来，数百年不断东扩、南侵，何曾讲过时机？眼中唯有利益与领土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广袤的西伯利亚滑向日本北海道：“日本海军尽丧，北部空虚，此等肥肉置于嘴边，以俄人之秉性，如何能按捺得住？
所谓‘防止无政府状态’、‘维持平衡’，不过遮羞之布。其真正目的，便是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将其势力楔入日本本土，为日后进一步南下鲸吞朝鲜、甚至觊觎我东北，打下根基！英法不满？他们此刻正被德国订单与我朝态度搅得心烦意乱，反应必然迟缓。俄国正是看准了这短暂的窗口期，行此冒险一击！”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讽：“至于日本陆军主力困兽犹斗不假，但其首要防范目标是我北洋，能否敢否倾力北上与俄军十五万精锐硬撼，尚在未定之数。俄国此招，行险而狠辣，虽招致不满，却可能实打实地拿下土地。这，便是沙皇的赌性。”
经此剖析，周馥恍然大悟，背后不禁生出一股寒意。国与国之间的博弈，竟能如此赤裸裸，如此不择手段。
“不过，此事于我而言，祸福难料。”李鸿章坐回椅中，神色恢复平静，“俄国南下之势更急，英法在远东注意力被进一步分散，我国所处之战略位置，反倒更为关键。是机遇，亦是更大的风险。吾等唯有抓紧这喘息之机，加速‘自强’之业。”
他并未在沙俄问题上过多纠结，因为更紧迫的事务已经找上门来，美国代表到了。
德国拿下七艘巨舰订单的消息，如同在华盛顿的政商两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巨大的利润、深远的影响力，让新兴的美利坚合众国眼热不已。
美国驻华公使田贝，携同数名背景深厚的工业巨头代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了天津北洋大臣衙署的花厅内。
“尊敬的中堂阁下！”田贝公使笑容满面，语气热络，“请允许我再次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对贵国海军取得的辉煌战绩表示最诚挚的祝贺！贵国展现出的力量与决心，令我国总统赞叹不已！”
寒暄过后，田贝立刻切入正题，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中堂阁下，我们获悉贵国与德意志帝国达成了一项令人瞩目的海军合作协议。美利坚作为贵国真诚的朋友与合作伙伴，我们拥有不逊于任何国家的先进技术与强大的工业实力，非常希望能够参与到贵国伟大的海军现代化事业中来！我们相信，美利坚能够提供比德国更具竞争力的方案！”
几位工业代表也纷纷发言，展示著伯利恒钢铁公司、纽约造船厂等企业的雄厚实力与新锐设计。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深知美国这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潜力与需求，他们渴望市场，渴望资本输出，渴望提升国际影响力。
待对方陈述完毕，李鸿章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话语却让田贝等人一愣：“公使先生，诸位先生的美意，老夫心领。北洋水师添舰增炮，确为当务之急。然则，一国海军之强，根植于一国工业之基。舰艇虽利，终有朽坏之时；火炮虽猛，终需弹药补充。若无自主之钢铁、自主之机器、自主之技术，终是仰人鼻息，为人所制。”
他话锋一转，目光深邃：“因此，对美利坚之合作，老夫所望，并非局限于数艘战舰之买卖。”
田贝等人立刻屏息凝神。
李鸿章缓缓道出他的构想：“老夫希望，美利坚能助我大清，创建起一套真正的基础工业体系！
一，助我扩建汉阳铁厂，引入最新式之炼钢、轧钢设备与技术，使其能生产制造大型军舰所需之高级钢甲与结构钢！
二，助我在北方择地兴建一座大型综合机器制造局，不仅能生产枪炮弹药，更要能制造机床、蒸汽机、乃至内燃机！要授之以渔，而非仅授之以鱼！
三，合作创建电报、电话设备制造厂，铁路机车车辆修理制造厂。
四，派遣大量工程师、技师来华，不仅指导建厂投产，更要在各地新式学堂任教，为我培养本土之工业人才！
这一系列宏大着眼于根本的工业合作计划，远远超出了田贝等人来时预期的军火订单范畴。这几乎是要帮助中国搭建起现代工业的骨架！
震惊之后，便是狂喜！这其中的商业利益、长期影响力，远比卖几艘军舰要大得多！这完全符合美国资本向外扩张、寻找新兴市场的国家战略！
“中堂阁下！”田贝激动地几乎要站起来，“您的远见卓识，令人叹服！这完全符合美利坚合众国与清国共同发展的利益！请您放心，我国政府与企业，必将以最大的热情与最先进的技术，全力支持您的工业化计划！我们将立刻组织最顶尖的专家团队，前来与贵方详细洽谈合作细节！”
一场着眼于长远、旨在奠定清国工业基础的秘密合作，在天津督署的花厅内，初步达成了意向。与德国的军事合作是打造利剑，而与美国的工业合作，则是要铸造炼剑的熔炉与铁砧。
唯有两者兼备，方能在未来惊涛骇浪中，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上一世，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引进技术，吸收消化技术，发展技术，其中的艰辛谁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