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式枚一一记下，心中已然明了，中堂这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继续强化北洋、兴办实业为表，实则是在为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积蓄力量，寻找契机。
“中堂，寻找‘火种’之事，是否可与孙文等人”于式枚试探著问道。
孙文之名，因其在广州起义（1895年，此时尚未发生，但孙文的反清活动已开始）而逐渐为清廷所留意。
李鸿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孙文志在革命，其名已显，恐过早接触，打草惊蛇。且其主张激进，与我等路径未必完全相合。继续观察，寻找更合适、更易于引导与合作的对象。记住，我们要的是‘支持’，是‘引导’，而非完全被其纲领所左右。”
“卑职明白了。”于式枚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李鸿章再次看向那四个字，“推翻帝制”。他知道，从写下这四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大清的忠臣李鸿章，而是中华民族命运转折关头的抉择者李鸿章。
黄海与跨海奇袭的辉煌胜利，如同给垂暮的大清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却也催生了朝野上下虚妄的膨胀。当北洋水师的将士们在威海卫、旅顺舔舐伤口，检修战舰，消化吸收新锐舰只，并依据李鸿章深谋远虑的指示进行新一轮编练与战术革新时，数千里外的北京紫禁城，却沉浸在一种不切实际的亢奋之中。
养心殿东暖阁，鎏金兽炉里吐出袅袅龙涎香，却压不住殿内那股近乎狂热的躁动。光绪皇帝端坐御榻，年轻的脸庞上因激动而泛著红光，此前被英国公使欧格讷当面斥责的阴霾，似乎已被巨大的胜利冲刷得一干二净。御阶之下，翁同和、刚毅、徐桐等清流领袖及一众王公大臣，正慷慨陈词。
“皇上！”翁同和声音洪亮，带着扬眉吐气的激昂，“自我大清立国以来，未尝有如此对倭之大捷！朝鲜陆战，尽歼其精锐；黄海鏖兵，荡平其舰队；跨海奇袭，更毁其根基！倭人跳梁小丑，如今已如俎上鱼肉，任我宰割！此时若不趁其病，索其巨款，以弥补军费，彰显天朝威严，更待何时？”
刚毅立即附和：“翁师傅所言极是！倭寇穷兵黩武，侵我属国，犯我海疆，罪大恶极！必须严惩！臣以为，当责令日本赔偿军费白银三亿两，割让九州岛、四国岛，并其天皇需亲至北京，向皇上谢罪！”此言一出，引来不少官员点头称是，仿佛日本已是囊中之物。
也有少数较为清醒的官员，如庆亲王奕劻，面露难色，低声道：“皇上，李中堂此前曾有奏章言及，倭人海军虽遭重创，然其维新以来编练之陆军主力，多未与我正面接战，尤存于本土。其国民性悍，困兽犹斗，若逼之太甚，恐”
“奕劻！”光绪帝不悦地打断，他正沉浸在“中兴圣主”的幻梦之中，最听不得这等“泄气”之言，“李中堂用兵如神，自有考量。然庙堂决策，岂能一味畏首畏尾？倭人如今还有什么资格与我天朝讨价还价？其陆军主力？哼，我北洋劲旅既能跨海焚其巢穴，难道还怕其陆师负隅顽抗不成？”
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拟旨！以军机处名义，严词斥责日本天皇暨其政府，历数其挑衅、侵略之罪！责令其必须无条件接受我大清所提之赔款、割地等条款，限期答复！若敢不从，天兵所指，玉石俱焚！”他完全无视了李鸿章在密奏中反复强调的“日本陆军尚存筋骨，本土作战易守难攻，索偿过巨恐适得其反，宜以外交手段迫其签订限制性条约，徐徐图之”的战略判断。
一道充斥着天朝上国傲慢与不切实际勒索意味的国书，就这样从紫禁城发出，经由尚在运转的外交渠道，传向了东京。这道国书，不仅未能吓倒已陷入绝境的日本，反而因其毫无理性的苛刻条件，彻底激化了日本的仇视情绪，为未来的局势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大清朝廷这份堪称“愚蠢”的勒索国书，很快便摆在了伦敦、巴黎、柏林、圣彼得堡等欧洲列强首都的案头。
伦敦，唐宁街十号。首相罗斯伯里勋爵看着翻译过来的清国国书内容，气得几乎笑出声来：“愚蠢！无可救药的愚蠢！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还以为是一百年前的‘天朝’吗？”他对着外交大臣金伯利勋爵怒道，“李鸿章那个老狐狸刚刚用一场漂亮的突袭证明了他还有点脑子，怎么北京的这群蠢货立刻就出来拖后腿？他们这是在逼日本彻底倒向任何愿意支持它的人，甚至不惜引狼入室！”
金伯利阴沉着脸：“首相阁下，清国的狂妄已经严重破坏了我们在远东的长远布局。一个被过度削弱甚至可能被瓜分的日本，不符合我们的利益，那会让俄国人在远东肆无忌惮。我们必须阻止清国这种疯狂的念头，必须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远东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光靠我们施压，恐怕还不够。”罗斯伯里沉吟道，“我们需要拉上法国人。他们在远东也有利益，而且一直对我们在非洲的某些地盘感兴趣”
一场肮脏的幕后交易迅速达成。英国以在非洲殖民地问题上对法国做出一定让步为代价，换取了法国在欧洲事务上的支持，以及共同对清国施压的承诺。
很快，英法两国驻清公使欧格讷与施阿兰，便联合向大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递交了一份措辞极其严厉的照会。照会中，英法两国“以最强烈的态度”，谴责清国“在取得军事优势后，企图以完全不切实际的粗暴条款，单方面改变东北亚之现状与力量平衡”，指责这种行为“严重破坏了国际法准则与远东之和平”，是“极其危险和不负责任的”。照会最后警告，“若清国政府不立即收回其对日本的无理要求，并采取切实措施维护区域稳定，英法两国政府将不得不考虑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以保护其在该地区的合法利益与航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