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那令人窒息的对峙之后,紫禁城内的空气并未变得轻松,反而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次日,一道特殊的口谕分别传到了李鸿章下榻的贤良寺和荣禄的府邸,皇上于养心殿东暖阁单独召见。
这非同寻常。既非正式的御前会议,也非大规模的朝会,而是仅限君臣三人的密谈。其意味,不言自明。
养心殿东暖阁,相较于皇极殿的庄严肃穆,更多了几分起居的随意,但也正因如此,那无形中的天威,反而更显得贴近而迫人。光绪帝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宝座,而是坐在南窗下的炕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放著几份奏折和一盏清茶。李鸿章与荣禄躬身行礼后,被赐座在下面的锦墩上。
年轻的皇帝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微暗,显然昨日的朝会和后续的思虑让他并未安寝。他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和而睿智,目光在李鸿章和荣禄脸上扫过。
“昨日朝会,朕观二位爱卿,于朝鲜之事,似有未尽之言。”光绪帝开门见山,语气试图显得温和,却依然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今日并无外人,二位皆是国之柱石,朕之股肱,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荣禄与李鸿章对视一眼,由荣禄率先开口。他再次强调了日军兵力悬殊、朝鲜局势危殆、东学党之乱迫在眉睫,若不尽早派精兵强将驰援,恐贻误战机,届时非但朝鲜难保,辽东亦将震动,京畿为之不宁。他的话语比昨日在朝会上更为直白,甚至带上了几分武将的恳切。
李鸿章随后补充,他并未过多重复军事上的劣势,而是着重分析了国际形势的微妙。“皇上,”他缓声道,“倭人之所以敢如此猖獗,其背后必有倚仗。然则,列强亦非铁板一块。昨日上海传来消息,俄、德、美等国对倭人增兵已表露不满。此正是我可利用之机。然外交斡旋,需以实力为后盾。若我示弱,则列强必轻视于我,转而与倭人妥协。唯有展现我坚决维护藩属、不惜一战之决心,方能使列强有所顾忌,加大调停力度,甚至迫使倭人退让。”
两人言辞恳切,道理清晰,核心只有一个:必须立刻、果断地向朝鲜增派有战斗力的部队,以实力支撑外交,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光绪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茶杯温热的杯壁。待二人说完,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幽幽开口,依旧是那套“泱泱大国”的论调:
“二位爱卿忠心可嘉,谋国亦深。”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然则,我大清立国二百余载,素以仁德服天下,以礼义治邦交。倭人虽桀骜,终究是东海一隅之邦。若我因其挑衅,便遽尔大举兴兵,岂非示天下以量狭,失却了天朝上国之恢弘气度?朕非不欲用兵,实不愿轻启边衅,授人以柄。”
他见二人欲再谏,抬手微微制止,继续说道:“朕思之再三,倭人增兵,或亦有其国内情由,未必即刻便欲与我决裂。昨日朕已命总理衙门发出照会,严词诘责。此为先声,若其尚有廉耻,或可自知收敛。若其悍然不顾,我再增兵,则天下皆知曲在彼方,我乃不得已而为之,仁义皆在我手。”
这番论述,听起来似乎有理有节,深谋远虑,实则完全创建在“日本讲道理”、“国际社会看是非”这两个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上。李鸿章心中暗叹,这位皇帝对近代国际政治弱肉强食的本质,根本毫无认知,依旧沉浸在“天子驭四方”的古老迷梦中。
“可是皇上,”荣禄忍不住道,“军情如火,岂能坐等倭人‘自知收敛’?若待其准备充分,煽动乱党,则我驻朝官兵危矣!”
光绪帝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似乎也不想过于拂逆这两位重臣,尤其是手握京畿兵权的荣禄。他沉吟片刻,终于松了口:
“罢了。二位爱卿既然坚持,朕亦非固执己见之人。荣禄,”
“臣在。”荣禄立刻躬身。
“着你即从直隶、山东绿营中,抽调精壮两万人,克日集结,由山东登州渡海,前往朝鲜平壤一带,与袁世凯部汇合,以为声援。”光绪帝下达了命令,但随即又加上了限制,“记住,此军之要旨,在于‘施压’、‘慑敌’,而非‘寻衅’、‘开战’!未得朕之明旨,绝不可先行挑衅倭人!一切行动,需谨慎持重,以配合总理衙门之外交斡旋为主。”
抽调绿营?两万人?李鸿章心中顿时一沉。绿营兵早已腐朽不堪,缺额严重,装备落后,训练废弛,以其对抗日军新式陆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且由山东渡海,路途遥远,集结缓慢,等这两万乌合之众到达朝鲜,局势不知已恶化到何种地步。这哪里是增援,分明是敷衍,是做给国内外看的一场政治秀!
荣禄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皇命难违,只得叩首领旨:“臣…遵旨。”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振奋。这两万绿营,能起到多少“施压”作用,他心知肚明,聊胜于无罢了。
光绪帝又将目光转向李鸿章:“李爱卿,你久办洋务,与各国公使素有往来。外交施压之事,朕便交予你。务必利用好俄、德、美等国对倭人之不满,多方奔走,迫使倭人撤兵。至于北洋新军”他顿了顿,似乎刻意回避了直接动用李鸿章的嫡系,“乃国之重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你当好生整训,以备不时之需。”
“臣…领旨。”李鸿章叩首,声音平静,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皇帝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既要维护天朝体面,又不愿承担风险动用真正有战斗力的部队。将希望寄托于腐朽的绿营和虚无缥缈的外交调停,这简直是自取灭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