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渐尽,海棠落了满阶,国公府后园的梧桐却已撑起浓荫,将那方平日僻静的演武场遮得凉爽。
往日里只有卫珩晨练时才热闹的地方,这几日却从早到晚透着朝气,卫瑄的呼喝、卫琢的丈量声,混着木石碰撞的轻响,在绿荫里荡开。
卫珩早几日便应了卫瑄,要亲自指点他兵法武艺。见这兄弟俩一个精于排兵布阵,说起攻防策略头头是道。一个专研营造计算,连地砖尺寸都能精准报出,倒生出个让他们协同演练的念头。
他让福伯领着人把演武场西南角平整出来,搬来半人高的沙盘,又备了木石做的城池、旗帜当标记,连卫琢要的方格纸册都让人提前裁好。
这日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梧桐叶筛下点点碎金,落在沙盘上。
卫瑄穿件石青色窄袖骑射服,腰束黑绦,衬得少年身姿愈发挺拔,手里捏着根染成红色的木棍当令旗,眉头微蹙地盯着沙盘上代表山丘、河流、城池的标记。
卫琢则穿着便于活动的藏蓝色短打,手里拿着炭笔和一本自制的方格纸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数字和简图。
“琢弟,依你昨日测算,若敌军从此谷口突入,其先锋骑兵最快多久能抵达我方第一道防线?”卫瑄指着沙盘上一处狭窄标记问道。
卫琢立刻翻动册子,找到对应地形数据,心算片刻:“若全是轻骑,不顾惜马力,且道路干燥无阻,约需两刻钟。但此谷道路我昨日按《营造法式》‘道途篇’粗估,最窄处仅容双马并行,且有碎石,实际速度应减缓三成,再加敌军需先集结整顿……最快也需三刻钟以上。”
“三刻钟……”卫瑄的指尖在沙盘上划了道弧线,将代表弓弩手的小木人往谷口两侧移了移,“那足以让我方弓弩手在此处预设阵地,辅以绊马索和陷坑。只是布置这些工事,需要多少人力、耗时多久?”
卫琢再次低头计算,炭笔在纸上飞快游走:“弓弩手的掩体要挖半尺深,二十个人半个时辰能弄好;绊马索和简易陷坑省事儿,十五个人两刻钟就够。但得派五个机灵的装作樵夫在谷口望风,不然被敌军哨探撞见就完了。”
他抬头看向卫瑄,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陷坑得用松针盖着,不然土色太新,一眼就看出来了。”
两人一个排兵,一个算料,讨论得专注投入,连卫珩何时悄然而至都未察觉。
卫珩站在不远处廊下,静静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看着卫瑄把木人摆得错落有致,又听卫琢精准报出人力耗时。卫瑄已能把地形和兵势结合起来想,卫琢的计算则让这些想法落地,虽是纸上谈兵,却已有了几分章法。
“想法倒是不错。”卫珩缓步走过去,玄色常服的衣摆扫过草叶,“但你们忽略了天气。若突逢大雨,道路泥泞,敌军速度大减,但你们的工事也可能被冲毁,弓弩亦受影响。为将者,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顾。”
兄弟俩连忙转身行礼。卫瑄的脸颊微微泛红:“请大哥指点,若真遇着大雨,该怎么调整?”
卫珩弯腰拿起根白色木棍当雨具,指着沙盘西侧的低洼处:“把预备队调到这儿来。雨大时敌军骑兵冲不起来,正好用长槊阵堵他们。掩体要改成用木板搭的,底下垫石块防积水;弓弩手的弦得提前抹上松脂防潮……”
他边说边移动沙盘上的木人,卫琢在一旁听得认真,炭笔在纸册上“沙沙”写着,遇到不懂的就轻声问:“大哥,长槊阵要排几排?间距多少才不会互相绊着?”他的问题总能问到实处,全是关乎实操的细节。
正说得热闹,福伯从前院匆匆过来,手里捧着个烫金封皮的拜帖,神色比往日严肃些。
他先给卫珩行了礼,又对两个小少爷点了点头,才低声道:“世子爷,门房刚收到这份帖子,落款是‘西山逸客’,欲求见三老爷,说是听闻《墨韵斋》收藏宏富,特来鉴赏前朝书画。老奴觉着名号陌生,已按您的吩咐,让门房婉拒了,只道三老爷近日外出访友未归。但那送帖的小厮口风很紧,举止也不似寻常仆役。”
“西山逸客?”卫珩接过拜帖,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边,这纸看着普通,字迹却写得刻意板正,像是在藏着什么,“可有留意那送帖人离开后去了何处?”
“已让两个机灵的小子暗中跟了段,见他七拐八绕,最后消失在东市的人流里,未能跟到底。”福伯道,“老奴已嘱咐门房,近日所有陌生拜帖,一律先压下,查清来历再报。”
“做得对。”卫珩把拜帖递给侍立在旁的墨玄,他今日穿身灰布短打,看着像个普通仆役,眼神却始终锐利,“查查这个‘西山逸客’。西山那边全是达官贵人的别院,最藏得住不想见光的人。”
墨玄领命而去。卫瑄和卫琢对视一眼,虽不明具体,但也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卫珩转向他们,神色恢复平静:“无妨,些许琐事。你们继续推演,晚膳前将调整后的方案写个概要给我。” 他不想让弟弟们过早卷入这些阴暗纷争。
晚膳时的芸澜苑暖阁,倒把演武场的凝重气驱散得干干净净。
卫璋坐在专属的小椅子上,攥着银勺有模有样地喝粥,粥汁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活像只沾了蜜的小团子,惹得满桌人笑。
小满今日正好回府给绵绵请安,带来一食盒自己做的清爽小菜,凉拌枸杞芽、腌渍青梅,都是绵绵爱吃的。她一边帮夏荷给卫璋擦嘴,一边轻声跟绵绵说榆钱胡同的琐事。
“墨玄这几日总深夜才回,身上带着些露水气,问他就说没事,只让我早点睡。”小满的声音软软的,眼里却没半分抱怨,“我知道定是外头那些事忙的,少夫人,您和世子爷也多当心些。”
“我们省得,你也照顾好自己。”绵绵拍拍她的手。“墨玄有你在家里撑着,才能安心办事。”小满听着,脸颊微红,低头给卫璋夹了块去皮的南瓜,动作轻柔。
夜深了,国公府的灯火渐渐灭了,唯有卫珩的书房还亮着烛火。烛苗跳动着,映着墨玄挺拔的身影。
墨玄悄然回报:“世子,查了。‘西山逸客’这个名号是假的,此前从未在京中文士圈出现过。跟踪送帖人的兄弟虽跟丢了,但在东市一家专售徽墨宣纸的‘文华斋’附近,看到了类似装扮的人进出。那‘文华斋’的东家,表面上清白,但其已故的岳父,曾在齐王府做过后采买管事。”
又是齐王府。卫珩眸色转深:“看来,‘影阁’的人,开始用更文雅的方式接近了。他们知道硬来不行,便想从书画鉴赏这类雅事入手,或许是想借此与三叔搭上关系,寻找可乘之机,或是探听消息。”
“属下已安排人日夜盯着‘文华斋’及其往来人员。”墨玄道,“另外,顾小将军那边传来消息,火器营近日发现有陌生人在营地外围窥探,被巡逻士兵驱赶后便消失。顾小将军加强了戒备,并开始秘密排查营内人员背景。”
“双管齐下。”卫珩冷笑,“一边想从府外姻亲、产业入手渗透,一边直接针对惜朝的要害。胃口不小。”
“世子,我们是否要主动出击?总这样防备,未免被动。”墨玄问道。
卫珩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吹起他的衣袍,“时机未到。他们如今只是试探,并未真正露出致命破绽。我们若贸然动作,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他们缩回去,更难揪出根子。”
“继续严密监视,收集证据,尤其是他们与宫中或其他势力可能勾连的证据。同时,让府中、铺子、各处庄子的人,日常言行更需谨慎,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他抬手按在窗棂上,月光落在他的指节上:“猎人需要有耐心。等他们觉得时机成熟,真正伸出爪子的时候,便是我们收网之时。”
窗外传来三更的更鼓声,京城在夜色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犬吠划破寂静。但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影阁”的阴影,如同逐渐蔓延的藤蔓,悄然缠向卫国公府和它所关联的一切。但卫珩相信,再隐秘的藤蔓,也有其根茎脉络。只要耐心寻找,终能将其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