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卫国公府的空气里飘着两股香气,一股是灶糖的甜,粘牙的关东糖、酥松的糖瓜刚摆上供案,甜意顺着窗缝钻。另一股是松柏的清,祭灶焚烧的柏枝烟丝袅袅,混着雪后泥土的凉,甜而不腻,清而不冷。
天刚蒙蒙亮,府里就动了起来。外院的青石板路上,福伯穿着件酱色棉袍,腰间系着醒目的墨色腰带,正指挥小厮们挂彩灯、更换门神、清扫庭院积雪。红灯笼一串串往廊下搭,他仰头盯着,时不时喊一声“往左挪半寸,别挡着‘公府’的匾额”。
门房处更严,福伯安排了两个精壮、识字的仆妇守着年货堆,每查一件就往册子上画勾,笔迹遒劲。内院的丫鬟婆子也没闲着,抱着新剪的“福”字窗花往窗上贴,浆糊的黏气混着胭脂香,热闹得很。
芸澜苑内,绵绵卯时就起了,穿件藕荷色绣银丝寒梅的比甲,领口滚着浅灰兔绒,衬得她刚梳好的发髻愈发乌亮。
青黛捧着竹纸单子站在她身旁,单子上列着内院今日的活计,连“给各院铜炉换炭”都写得清清楚楚。
看完青黛呈上的今日内院各项事务安排后,又听丹桂回了年节新衣分发情况,这才由宋嬷嬷伺候着用了早膳。
卫璋穿件红绫绣福字的小袄,袄角坠着两个绒球,走一步晃一下,像个玉雪团子。被夏荷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秋香带人将祭灶的糖瓜、关东糖和各样干鲜果品摆上供案。
看见绵绵,他挣着从夏荷怀里滑下来,扑到绵绵膝头,往供案方向指:“娘,糖甜!”
绵绵笑着摸了摸他的手和脸颊:“祭完灶王爷才能吃,先给灶王爷摆上好不好?”
卫璋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秋香摆上供案的糖瓜,小脑袋随着秋香的动作转来转去。
“少夫人,外院福伯刚才遣人来问。”青黛的声音拉回绵绵的注意力,“祭祖时族中几位老太爷和旁支老爷们的车马安置、席面安排,是否还照往年的例?”
绵绵端起桌上的温茶抿了一口,茶香润过喉咙:“照往年的例办,但有一处要改。”
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着,“大老太爷腿疾犯了,他的座位要挨着暖炉,再铺块厚羊毛垫。青黛,你再与福伯核对一遍,务必周全,莫要疏漏了哪位长辈。”
她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另外,叮嘱门房,这两日送年礼、走动的亲朋多,查验需比平日更仔细些,生面孔或不明来历的礼,一概先收在门房,仔细登记来处,回明了再决定是否送入内院。”
“奴婢省得,这就去找福伯。”青黛快步退了出去。
午后的日头暖了些,绵绵换了件月白绣折枝兰的褙子,往老夫人院里请安。
老夫人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旺,她歪在铺着狐狸皮的暖榻上,手里捏着串佛珠,紫檀木的珠子被盘得发亮。郑嬷嬷站在一旁,手里捧着祭祀的礼单,正逐字念给她听。
“绵绵来了?”老夫人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招手让她坐到榻边,“来,挨着祖母暖和暖和。”
绵绵刚坐下,老夫人拉过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节,皱了皱眉:“怎么不戴暖手炉?仔细冻着。”说着就把自己手边的银鎏金暖手炉塞到她怀里,“外头都预备得怎么样了?”
“回祖母,外院有福伯盯着,挂灯、换门神都妥了。内院各房的除尘、贴窗花也都动起来了。年酒的菜单拟了三十道菜,既有海参、鱼翅这样的大菜,也有小孩爱吃的拔丝苹果、糖醋丸。各府年礼单子也都拟定了。”绵绵一一回禀,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老夫人点点头,佛珠在指间转了一圈:“你办事,祖母素来放心。”
她忽然握紧绵绵的手,语气沉了些,“越是年节,越是门户往来繁杂的时候,咱们这样人家,不惹事,也不怕事,但该有的谨慎不能少。府里上下,里里外外,你和珩哥儿多费心。”
老夫人这话,显然是知晓近来的一些风声,特意提点。绵绵连忙点头,语气郑重:“孙媳明白,定当谨慎。府里的进出人等,我让青黛和秋月轮流盯着,生面孔一概登记在册。”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绵绵顺道去了二房。李氏正忙得团团转,既要打点自家年事,又要操心开春女儿芷兰的婚事,还要兼顾已嫁的芷晴在永昌伯府的处境。见绵绵来了,如见救星,忙拉她坐下。
“珩哥儿媳妇,快帮我瞧瞧,给方家姑母的年礼,这般添减可还妥当?”
李氏递过单子,又压低声音道,“芷晴前儿回来,说永昌伯府今年门庭冷落得很,伯爷称病不出,往日的热闹全没了。倒是明煜那孩子,硬撑着料理些人情往来,累是累,人却精神了些。她婆婆自打家庙回来,倒真是‘静心’了,整日在小佛堂里,不大见人。”
“能安分下来,便是好事。”绵绵宽慰道,又细细看了礼单,添了两样实用的药材和滋补品,“方家姑母独自抚养方子维成人,最是辛苦,礼厚些,方显我们感激敬重。”
李氏接过改好的礼单,松了口气。
此时,卫珩正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雅间里,与成国公世子赵栩对坐。
炭盆暖融,茶香袅袅。赵栩一身石青常服,眉目舒朗,笑道:“卫兄这小年也不得闲?可是为了顾将军那头的事?”
卫珩颔首:“惜朝新掌火器营,工部、兵部那边给的尽是残次老弱,拖延敷衍。他年轻,有些话不便说得太直。”
赵栩了然,轻叩桌面:“这事我已听闻。有些人占着位置不办事,还敢刁难办正事的。火器营是陛下钦点要建的新军,他们也敢伸手拦?”
他端起茶杯,“放心,过两日陛下查阅禁军冬操,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亲眼’看看那些拨给京营的‘好’火器是什么成色。陛下最恨敷衍军国大事,届时,该谁难受,谁就得把吞下去的好处吐出来。”
这便是借赵栩这个身处禁军、又得圣心的自己人之口,来破局。卫珩举杯:“有劳赵兄。”
“份内之事。”赵栩饮罢,神色稍正,“还有一事,你府上的《墨韵斋》,近来是否有些不相干的人走动?”
卫珩眉峰微挑:“三叔是提过。赵兄也听说了?”
“我手下有个老文书,前几日在琉璃厂附近,看见两个生面孔在《墨韵斋》外转悠,行迹可疑。跟了一段,发现他们进了城南一家南货铺子。那铺子的东家……”
赵栩声音压低,“与已故齐王府一个早年被流放、后死在路上的门客,有姻亲关系。虽是陈年旧账,但这关系,总让人不得不多想。”
线索再次隐隐指向齐王余孽。卫珩眸色沉静:“多谢赵兄提醒。年关人多眼杂,确需多加留意。”
“小心驶得万年船。”赵栩道,“齐王虽伏诛,但其党羽未必尽除。如今朝中……二皇子、三皇子相继出事,只剩七皇子,陛下虽未明言,但储位空悬,总有人心思浮动。你们卫家是实打实扳倒过齐王党羽的,须防着有人借机生事,或是想搅浑水,行报复之举。”
赵栩点到即止。如今成年皇子只剩七皇子萧砚,虽因二皇子出事后,只剩他一个成年皇子后,行事低调不少,但其背后势力与皇帝属意之间微妙的平衡,正是京中许多目光暗中聚焦之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解读。
两人又就京中一些细微动向交换了看法,赵栩方才告辞。
傍晚,卫珩回府时,祭灶仪式已毕。空气里残留着甜香。他先去外书房见了福伯,仔细询问了府中防卫和年节期间门禁的安排,又做了些调整吩咐,这才回到芸澜苑。
绵绵正看着丫鬟们张贴新写的“福”字,见他肩头带着寒气,忙迎上来。“外头冷吧?灶上温着热汤,先用些暖暖。”
用膳时,卫珩将赵栩所言简略告知。
“齐王余孽……果真阴魂不散。”绵绵蹙眉,“他们盯着《墨韵斋》,莫非想从书画往来或账目上做文章,构陷三叔?”
“不外乎栽赃、散布流言,或夹带些违禁之物。”
卫珩语气平稳,“我已让墨玄暗中盯着那南货铺子及与其往来密切之人。他们若动,便能抓现行。眼下年关,他们若聪明,便该知道此时生事,易引雷霆之怒。”
他顿了顿,“赵栩也提醒,朝中因皇子之事,暗流未息,我们府上须得稳当,莫被卷入无谓纷争。”
绵绵点头,将老夫人提点的话也说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年便是。”
“嗯。”卫珩给她盛了碗热汤,“我已嘱咐福伯,外院门禁加倍仔细,各房送年礼的名单他那里也有一份,会仔细核对。内院这边,你和青黛多费心。”
“我晓得分寸。”
夜里,雪落无声。卫璋在宋嬷嬷柔和的哼唱中睡熟。绵绵靠在卫珩肩头,望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明的夜色。
“过了年,璋儿就周岁了。”她轻声道,带着为人母的柔软期盼。
“嗯。”卫珩揽紧她,“得快些长大,他爹还等着带他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绵绵唇角微扬,心中那丝因外间风波而生的紧绷,渐渐被这温暖的期待抚平。
雪掩朱门,府内各院灯火渐次熄灭,沉入节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