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连营区那熟悉的山峦与喧嚣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变得平坦开阔的田野与城镇轮廓。林砚坐在前往师部的大型军用卡车的车厢里，背靠着冰冷而富有弹性的篷布，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车厢内坐满了来自集团军各团、各直属单位的尖子兵，大约有二三十人，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以及一种隐而不发的、竞争性的沉默。
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正襟危坐，目光或锐利或沉静地扫视着周围，如同即将被投入角斗场的猛兽，在无声地评估着潜在的对手。林砚能感受到那些偶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看起来比大多数人都要年轻，脸庞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与一些身材魁梧、眼神凶悍的老兵油子相比，显得有些“文弱”。
但他并未在意这些。他的内心平静如水，却又如同上紧发条的钟表，精准而稳定地运行着。他微微闭上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再次过电影般回顾着陈曦提供的那些资料，结合李锐班长的严苛教导和赵虎那“惨无人道”的陪练，细化着自己对于选拔的认知和应对策略。他知道，从踏上这辆卡车开始，考核其实就已经悄然开始了。心态，是第一个考验。
卡车最终驶入了一个规模远比团部庞大、戒备也更加森严的营区。高耸的水泥围墙、密集的监控探头、随处可见的持枪哨兵以及空气中那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大型装备柴油味和严格管理氛围的气息，无不彰显着这里作为师级指挥中枢的威严与肃穆。
他们被带到一个临时划定的集训队员报到处。流程高效而冰冷：验证身份、登记信息、领取临时胸牌和一套新的、没有任何部队标识的丛林迷彩作训服以及洗漱用品。所有个人物品，包括手机、钱包、甚至带有单位标记的笔记本，都被要求统一上交保管，直到集训结束。这是一种彻底的“格式化”，抹去他们过往的印记，只留下一个纯粹的、等待检验的“士兵”身份。
紧接着，就是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统一体检。这并非普通的健康检查，而是针对特种作战人员身体条件的全方位筛查。在一个临时布置成体检中心的大礼堂里，他们如同流水线上的零件，被引导着进行一项项检测。
生理指标检测区，不仅仅是身高、体重、血压、心率等基础项目，还包括了体脂率、肌肉含量、骨骼密度的精密测量，以及血常规、尿常规、肝功能、肾功能乃至激素水平的快速抽血化验。医生们的表情严肃，记录数据一丝不苟。
外科检查更是细致入微。从头到脚，每一处关节的活动度、稳定性，是否有陈年旧伤或隐藏的骨骼隐患；视力要求绝非普通的10，而是包含了色觉、暗适应能力、动态视觉捕捉的特殊检查；听力测试则在模拟战场噪音环境下进行，考验对特定频率声音的分辨能力；甚至连牙齿的健康状况都被记录在案，因为在极端环境下，一口好牙可能关乎生存。
特殊机能检查室内，项目更加诡异。有在一个不断晃动的平台上保持平衡的测试，有在强光、噪音干扰下进行复杂图形记忆和逻辑判断的电脑答题，有测量肺活量、最大摄氧量（vo2 ax）的极限耐力骑行……林砚按照指令，一项项完成。他努力调整着呼吸和状态，将自己维持在一个最佳水平。他注意到，一些体能看似极其彪悍的士兵，在平衡能力或者复杂认知测试中，竟然出现了明显的不适应，额头冒汗，动作变形。这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陈曦所说的“全面性”含义。
体检持续了大半天。当林砚拿着自己的体检报告单（只有编号，没有姓名）走出大礼堂时，夕阳已经将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报告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评级，他看不太懂，但上面几个关键的“优秀”和“良好”评级，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第一道门槛，算是平稳迈过了。
按照指引，他背着刚刚领到的、装着个人物品的迷彩背包，走向分配的临时宿舍楼。那是一栋显得有些老旧的五层筒子楼，墙壁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卫生打扫得一尘不染。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来自不同单位士兵们混杂的、带着汗味的气息。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条件比尖刀连还要简陋。已经有几个先到的士兵在整理床铺，彼此间依旧没有什么交流，只有短促的指令和物品碰撞的声音。林砚找到了贴着自己编号的床铺——一个靠窗的上铺。他默默地将背包放上去，开始整理内务。动作标准，神情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他刚刚将被子叠成一个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准备去水房打水时，宿舍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似乎是一批新的集训人员被带来了。他并未在意，拿起脸盆，低头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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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走到门口，与外面进来的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淡淡的、与他处汗味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清冽气息的香皂味道，若有若无地飘入了他的鼻腔。这味道……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就在同一时刻，对面那个正低头看着手中宿舍分配单、准备走进来的女兵，也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对方清秀而带着几分英气的脸庞轮廓。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丛林迷彩作训服，身姿挺拔，脖颈修长，脑后束着一个利落的马尾辫。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因为这意外的相遇而微微睁大，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以及一丝……迅速漾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苏晚！
那个在新兵连洪水中被他救起，悄悄送他急救包和巧克力的通讯连女兵！那个在分配离别时，塞给他一个小方块，眼神中带着羞涩与关切的苏晚！
林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狂跳起来。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部，让他的耳根有些发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境下，再次遇到她。
苏晚脸上的惊讶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那抹惊讶便化作了一种浅浅的、如同初春融雪般清澈的笑容，在她嘴角悄然绽放。她的目光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砚，尤其是在他胸前那代表“猎人”选拔集训队员的临时编号牌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林砚同志？”她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如同林砚记忆中那般清脆，带着一点点的鼻音，却比新兵连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和落落大方，“好久不见。”
“……苏晚同志。”林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巴巴地回应道，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但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澜，“好久不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注意到，苏晚的作训服左臂上，也别着一个临时胸牌，上面写着“通讯尖兵集训队”字样。
“我来参加师部组织的通讯兵专业尖子集训。”苏晚微笑着解释道，目光坦然地看着林砚，没有丝毫的扭捏，“就在隔壁楼。我们刚结束下午的理论考核，过来分配宿舍。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林砚的胸牌，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佩，“你是来参加‘猎人’选拔集训的吧？恭喜你。”
她的态度自然得体，完全符合军人之间相遇的礼节，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却传递着比语言更丰富的信息。有为他感到的高兴，有对他即将面临挑战的隐约担忧，还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谢谢。”林砚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但那种异样的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他看着苏晚，几个月不见，她似乎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与自信，却比以前更加明显。显然，在师部通讯站的历练，让她成长了许多。
“你们……训练很辛苦吧？”林砚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问了一句略显笨拙的客套话。
“还好，主要是脑力劳动多一些。”苏晚笑了笑，抬手将一缕滑落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柔美，与她身上的戎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倒是你们，‘猎人’选拔，听说非常……残酷。你要多保重。”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格外清晰。
“我会的。”林砚郑重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走廊里人来人往，其他士兵好奇地看着这对站在门口交谈的男女兵，但并没有人多做停留。军队的纪律性，让这种相遇显得既特殊又平常。
“那……我先去整理内务了。”苏晚指了指林砚身后的宿舍，示意自己该进去了。
“好。”林砚侧身让开通道。
苏晚对他再次微笑点头，然后便与同行的几名女兵一起，走进了宿舍。擦肩而过的瞬间，林砚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冽的香皂气息。
他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才想起自己是要去打水的。他转身走向水房，脚步却有些飘忽。脑海中，苏晚那张带着浅笑的、清秀而坚毅的脸庞，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久久挥之不去。
这次意外的重逢，像一颗投入他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在即将面对未知的、极其残酷的挑战前，这抹突如其来的温柔色彩，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辱和连队的期望，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更加柔软，却也更加坚韧的东西。
他知道，接下来的集训和选拔，他将再无暇他顾。但苏晚的出现，以及她那句轻轻的“多保重”，仿佛在他冰冷的行囊里，悄悄塞入了一小块可以暖手的炭火。
他深吸一口气，将脸盆接满冷水，将头埋了进去。刺骨的冰凉瞬间驱散了脸颊的燥热和脑中的杂念。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与锐利。
考核，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心无旁骛。至于那抹意外的涟漪，只能暂时深藏心底，留待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
他端着水盆，挺直脊梁，大步走回了宿舍。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属于“猎人”的夜晚，降临了。而在这个夜晚，林砚的心中，除了燃烧的战意，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甜的牵挂。这牵挂，或许会成为软肋，但也可能，化为更强大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