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过营区，吹得营房窗户咯咯作响。三班宿舍里，灯火通明，与窗外渐沉的暮色形成鲜明对比。九张床铺上的“豆腐块”棱角分明，床下的作战靴与脸盆毛巾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切内务都达到了一个近乎苛刻的标准。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比山区夜晚更冷的氛围——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
新兵们按照床铺顺序，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聚焦在站在宿舍中央的那个人身上——班长李锐。
李锐没有穿常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丛林迷彩作训服，仿佛这身衣服已经成为了他皮肤的一部分。他没有像周猛班长那样背着手来回踱步，也没有刻意营造雷霆万钧的气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身形稳如磐石。然而，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新兵的脸，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力，仿佛能剥开一切外在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和过往。
整个宿舍鸦雀无声，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众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赵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王海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紧。林砚则努力保持着脸色的平静，但右脚跟持续传来的隐痛和白天格斗考核留下的疲惫，让他必须耗费更多精力来维持坐姿的稳定。
这沉默的审视持续了足足一分钟，像是一场无声的精神较量。终于，李锐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语速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测量般，清晰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头上。
“我叫李锐，三班班长。这是第一次班务会，有些话，只说一次。”他没有开场白，直接切入核心，“我知道你们九个人，是从几百号新兵里挑出来的，在新兵连，都是拔尖的货色。”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首先落在了赵虎那张黝黑、此刻却有些紧绷的脸上。
“赵虎。”
“到！”赵虎猛地一激灵，几乎是吼着应答。
“新兵一连综合考核第四名。格斗单项第一，力量、耐力突出，五公里武装越野成绩优秀。”李锐如同背诵档案一般，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特点是敢打敢拼，服从命令，缺点是战术思维简单，射击稳定性差，情绪易受成绩影响，简单说，就是容易上头。”
赵虎的脸瞬间涨红了，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在李锐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李锐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转向了王海。
“王海。”
“到！”
“新兵三连综合排名第七。格斗、战术基础扎实，心理素质稳定。缺点是爆发力不足，长距离机动能力是短板，在复杂环境下适应速度偏慢。”
王海抿紧了嘴唇，眼神闪烁了一下，默默低下了头。
接着是李强，以及其他几名新兵，李锐都用最简洁的语言，精准地点出了他们在新兵连的亮点和最致命的短板，没有一句虚言，没有一丝夸大，仿佛他们每个人在新兵连三个月的一举一动，都早已被记录在案，此刻被他无情地翻阅、点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砚身上。那目光似乎比看其他人时，多停留了半秒。
“林砚。”
“到。”林砚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新兵一连综合排名第九。”李锐缓缓说道，“射击天赋极高，空间感和专注力突出，首次实弹射击满环。思维活跃，观察力、学习能力强，善于利用现有条件和自身特长解决问题， backpack 改进方案体现了一定的设计思维和应用能力。”
听到这里，林砚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紧绷，他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但是，”李锐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体能是严重短板，尤其是耐力项目和力量项目，多次垫底。格斗基础薄弱，过于依赖取巧和瞬时反应，缺乏系统性。纪律性虽有改善，但内务、队列等基础环节仍有欠缺。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直视着林砚的眼睛，“你的思维太活，想法太多，有时会不自觉地游离于集体节奏之外，这在关键时刻，是致命的。”
林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李锐的评价，比周猛班长那些带着怒其不争的斥责更加冰冷，也更加精准，像手术刀一样，将他所有的优点和缺点都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思维太活”的评价，更是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隐忧。
点评完所有人，李锐再次将目光扫过全场，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们，一群带着各种闪光点和致命缺陷的、未经真正打磨的原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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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你们在新兵连的成绩和评价。”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山涧寒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在这里，正式通知你们。从你们踏进尖刀连营区的这一刻起，所有这些，无论好坏，无论你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全部归零！”
“归零！”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里，没有新兵连的尖子，只有需要回炉重造的胚料！尖刀连，是集团军的拳头，是捅出去就要见红的刀尖！我们要的，不是一根根孤零零、闪闪发光、看起来吓人却一碰就断的刺！我们要的，是能够与战友严丝合缝嵌合在一起，共同承受巨大压力，在无数次锻打中融为一体，形成无坚不摧的整体的钢！”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掠过赵虎、林砚等人。
“个人英雄主义？在这里，是毒瘤！是会在战场上害死你，更会害死你身边所有战友的最愚蠢、最不可饶恕的行为！你们那点引以为傲的单项成绩，在班排战术、小队协同面前，屁都不是！”
“觉得自己格斗厉害？敌人不会跟你单挑！觉得自己枪法如神？战场上你可能连瞄准的机会都没有！”
“觉得自己脑子好使？如果不能把智慧用在配合团队、理解战术上，那就是小聪明，是脱离集体的危险信号！”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重，将新兵们心中那点因为入选尖刀连而残存的骄傲和自信，彻底碾碎，踩进泥土里。赵虎的脸由红转白，拳头紧握，指节发白。王海等人的头垂得更低。林砚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真实位置——他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只是一个需要从头学起、需要彻底融入集体的新兵。
“钢，是怎么炼出来的？”李锐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千锤百炼！去掉杂质，塑造成型，然后嵌入它该在的位置。未来三个月，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忘记过去，把自己当成一张白纸，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尖刀连步兵，学习如何成为这块钢里最结实、最可靠的那一部分！”
“这个过程，会比你们在新兵连痛苦十倍，枯燥百倍！会有极限体能，会有残酷的战术训练，会有接近实战的对抗，会有受伤，甚至会有……伤亡指标！”
“伤亡指标”四个字，如同最后的惊雷，在寂静的宿舍里炸响，让所有新兵的心脏都骤然收缩。这不是演习，这是真正的警告。
“如果现在有人后悔，觉得自己受不了，扛不住，可以打报告退出。”李锐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人，“尖刀连，不缺怕苦怕累的兵。现在退出，不丢人。等到训练场上尿裤子，等到战场上拖累战友，那才叫丢人，那才叫罪人！”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出声。退出？走到这一步，谁肯退出？那不仅仅是丢人，更是对自己之前所有努力和选择的背叛。
等了十几秒，见无人应答，李锐才继续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很好。既然选择留下，就把你们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过去的成绩，给我彻底扔进山沟里！从明天开始，我会用最高的标准，最严的要求，来打磨你们。达不到，就练到达到为止！一个人达不到，全班一起陪着练！在这里，没有个人，只有集体！”
“我的话，讲完了。”李锐结束了这次简短却无比沉重的班务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个字。解散后，自行学习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和各项规定。明天早晨五点三十分，操场集合。迟到一秒钟，全班组五公里越野。”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那标志性的、沉稳而精确的步伐，径直离开了宿舍，留下九个心神激荡、面色各异的年轻士兵，以及一室冰冷、沉重、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宿舍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虎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圆，低吼道：“妈的……归零……钢……老子就当自己死过一回了！从头再来！”
王海抬起头，眼神复杂，喃喃道：“伤亡指标……看来，这里的训练，真的要见血了……”
李强叹了口气：“忘掉过去……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林砚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坐着，回味着李锐的每一句话。“孤零零的刺”……“嵌进战术体系的钢”……“思维太活”……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脚，又想起白天格斗考核时那种孤立无援、只能依靠自己的极限挣扎。他忽然明白了，李锐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能打的兵，一个神枪手，或者一个聪明的兵，他要的是一个能够彻底融入班组，信任战友，也被战友信任，能够将个人能力完全贡献给集体战术的“部件”。
这对他来说，或许比提升体能、磨练格斗技巧，是更大的挑战。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漆黑、只有零星灯光点缀的群山轮廓，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归零，就归零吧。
既然选择了这把“尖刀”，那就做好被彻底重塑的准备。无论是身体的极限，还是思维的定势，他都要一一打破。
砺刃之路，从这顿彻骨冰冷、打碎一切骄傲的“下马威”开始，正式启程。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