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
它是一种粘稠的、冰冷的、包裹着意识的实体。林砚在其中沉浮,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一些破碎的感官碎片如同水底的泡沫般偶尔上涌——是震耳欲聋的水流咆哮,是赵虎那声嘶力竭的“林大侠…咱这算是…创新负重救援训练不?”带来的微弱悸动,是右臂深处那仿佛被撕裂后又冻结的残余痛感,以及一种彻骨的、渗透灵魂的寒冷。
这寒冷是如此纯粹,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也一同冻结。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即将取得彻底胜利之时,一股坚实、稳定、持续向上的力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阳光,开始作用于他模糊的感知。这力量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外部,来自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可靠的源头。它托举着他,对抗着那试图将他拖入深渊的冰冷和重力。
是赵虎。
在林砚意识彻底陷入黑暗、身体软倒的瞬间,赵虎那经过长期体能训练和天生神力所锻造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反应发挥了作用。他甚至没有回头,仅凭背后重量和倚靠感的变化,以及林砚环抱他腰际的手臂骤然松脱的力道,就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林哥!!”
一声带着惊恐和决绝的怒吼取代了之前的调侃。赵虎没有丝毫犹豫,在林砚身体即将被水流冲离他后背的电光石火间,他那粗壮的、肌肉虬结的左臂猛地向后一捞,如同精准的机械臂般,准确地揽住了林砚的腋下,将他大半边身体牢牢固定在自己宽厚如盾的后背上。这个动作极其艰难,他需要单手对抗水流对林砚的冲击,同时自身还要在激流中维持平衡,抓紧绳索。
“班长!林砚晕过去了!”赵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对战友状况的担忧。
周猛就在近旁,他刚刚协助固定住惊魂未定、不断咳嗽的苏晚。闻声,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过林砚那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头颅无力垂落在赵虎肩头的脸,以及那只依旧被背包带缠绕、却软软垂落的右臂。
“失温!力竭!可能还有呛水!”周猛瞬间做出判断,语气冷峻如铁,“赵虎!抓牢他!绝对不能松手!陈曦!检查林砚情况!苏晚,你自己抓紧绳索,能稳住吗?”
“报…报告班长!我能坚持!”苏晚的声音虽然虚弱,还带着呛水后的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她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绳索,身体因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但目光却紧紧盯着昏迷的林砚,充满了愧疚和担忧。
陈曦已经迅速调整位置,尽可能靠近。雨水不断敲打在他的眼镜片上,他不得不频繁地擦拭。他伸出冰冷的手指,艰难地探到林砚的颈动脉处,感受着那微弱但依旧存在的搏动。
“颈动脉有搏动,呼吸微弱急促,瞳孔…”他试图扒开林砚的眼睑检查瞳孔,但在晃动的激流和雨水中难以完成,“…对光反射可能存在,但意识丧失。核心问题可能是急性失温和体力严重透支,右臂可能有严重拉伤。”他的汇报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条理,为周猛的决策提供了关键信息。
“必须尽快上岸!进行复温和急救!”周猛立刻下令,“赵虎,你负责林砚,我负责策应和指挥!陈曦,协助观察水情和路线!其他人,加快速度,向对岸靠拢!给伤员让出通道!”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的优先级瞬间调整。原本就艰难的行进,因为要顾及昏迷的林砚和状态不佳的苏晚,变得更加缓慢和危险。
赵虎成为了林砚在激流中唯一的生命支柱。他将林砚的身体紧紧固定在自己背上,用那条强壮的左臂如同铁箍般锁住。林砚全身的重量,加上水流持续的冲击,全部压在赵虎单侧的身体上。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负荷。他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的不再是汗水,而是油汗,混合着雨水顺着他紧绷的脸颊滑落。他每一步挪动,都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力量,对抗着来自前后左右的多重力量。
“林哥…你可不能有事…你还没教俺画画呢…还没带俺当兵王呢…”赵虎一边艰难地移动,一边在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像是在给林砚打气,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他那憨直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责任。
“赵虎,注意左前方三米处,河床有凹陷,水下有暗流!”陈曦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如同一个人形声纳和地形扫描仪,凭借过人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为赵虎指引着相对安全的路径。
“收到!”赵虎闷声回应,调整脚步,避开危险区域。
周猛则在另一侧,一手紧抓绳索,一手时不时地托一下林砚下垂的腿部,或者帮赵虎调整一下背包带的位置,分担部分压力,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整个队伍的情况,防止新的意外发生。
“坚持住!快到岸了!”周猛的声音如同定心丸,在风雨中传递。
对岸,在雨幕中依旧模糊,但那道象征着安全的河岸线,确实在一点点地靠近。先期抵达对岸的士兵们已经组织起来,有人负责固定绳索的岸上锚点,有人准备好了急救毯和担架,焦急地望向河中仍在挣扎的战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段不足二十米的距离,对于背负着昏迷战友的赵虎而言,却如同跨越天堑。他感觉自己的左臂从酸麻转向刺痛,又从刺痛变得麻木,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右臂因为要全力抓紧绳索并维持自身平衡,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从泥泞湿滑的河床中拔出,都耗费着巨大的能量。冰冷的河水无情地带走他的体温,他开始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把林哥安全送上去!
就在这时,一股更强的暗流从侧下方涌来,赵虎脚下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侧面栽倒!
“小心!”周猛和陈曦几乎同时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赵虎爆发出惊人的核心力量,腰腹猛地收紧,依靠着紧紧抓住绳索的右手和固定在林砚腋下的左臂,硬生生将倾倒的趋势遏制住,单膝重重地跪倒在河床的卵石上,溅起大片水花。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但他顾不上去查看,第一时间确认背后的林砚是否安稳。
“赵虎!怎么样?”周猛急切地问道。
“没…没事!撑得住!”赵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忍着膝盖的疼痛,再次艰难地站起身。他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寒冷和疲惫就会彻底吞噬他们。
这一次意外,让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对岸的战友们看得心焦,有人甚至已经脱掉装备,准备下水接应,但被岸上的指挥员严厉制止——不能再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最后的几米,是在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能的状态下完成的。赵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周猛和陈曦也拼尽了全力,一个提供经验和支撑,一个提供路线和预警。
终于,当赵虎的作战靴第一次踏到对岸相对坚实的泥土上时,他几乎不敢相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险些带着背上的林砚一起瘫倒在地。早已在对岸接应的几名战友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却又小心谨慎地将林砚从赵虎背上接了下来,迅速平放在铺好的急救毯上。
“医务兵!快!”岸上指挥员的声音带着紧迫。
赵虎看着林砚被抬走,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瞬间松懈,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泥泞的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事实上也确实是),冰冷的河水混着汗水从发梢、衣角不断滴落。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左臂和右膝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但他只是胡乱抹了把脸,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林砚的方向。
苏晚也在战友的搀扶下上了岸,她顾不上自己湿透冰冷的身体和依旧有些发抖的双手,挣扎着来到林砚身边,看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眼泪终於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雨水无声滑落。
陈曦最后一个上岸,他同样是筋疲力尽,但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快步走到负责急救的卫生员身边,快速而清晰地汇报着他观察到的林砚落水前后的情况和初步体征。
卫生员动作娴熟地检查着林砚的生命体征,解开他湿透的作训服,用干燥的毛巾擦拭身体,包裹上急救毯,进行初步的保温和恢复体位处理。
“核心体温过低,有轻度休克症状,右臂肱二头肌和肩袖肌群疑似严重拉伤,需要进一步检查。必须立即后送,进行主动复温和专业医疗干预!”卫生员迅速做出专业判断。
周猛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林砚,又看了看瘫坐在泥地里、却依旧眼巴巴望着这边的赵虎,以及满脸泪水的苏晚和疲惫不堪的陈曦。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沉声下令:
“通讯兵!立即向前指汇报情况,请求医疗支援!工兵班,就地寻找合适地点,搭建简易避雨棚,所有人员原地休整,检查装备,统计伤亡!赵虎,陈曦,苏晚,你们三个,立刻接受卫生员检查!”
他的命令条理清晰,瞬间将劫后余生的混乱纳入了有序的轨道。
赵虎在战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临时用雨衣和树枝搭起的简易棚子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砚。他看到卫生员给林砚注射了某种针剂,看到战友们用担架将他小心地抬起,准备向更安全的后方转移。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直昏迷的林砚,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直紧握着他左手的苏晚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惊喜地低呼出声:“他…他动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林砚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千斤重闸般,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而晃动,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不断滴水的树叶边缘,以及几张写满关切和疲惫的、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赵虎那憨直而焦急的脸,看到了陈曦镜片后那难得流露出紧张的眼神,看到了苏晚那梨花带雨却带着惊喜的眸子,也看到了周猛班长那虽然依旧严肃、却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传递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赵虎看懂了他的意思,用力地点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了!林哥!咱都过来了!你没事了!”
听到这话,林砚眼中那微弱的光芒似乎安定了一些,随即,沉重的眼皮再次缓缓合上,陷入了深度的、身体自我修复的睡眠之中。但这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
看着林砚再次昏睡过去,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赵虎一屁股坐在林砚担架旁的泥地上,背靠着潮湿的树干,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布满擦伤和勒痕的双手,又抬头望向对岸那依旧在暴雨中咆哮的、他们刚刚征服的河流,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后怕,是庆幸,是疲惫,更是一种经历了生死考验、与战友共同闯过鬼门关后,油然而生的、沉甸甸的成长与责任。
他知道,林砚那超越自身极限的“瞬间反应”和“托举”,救回了苏晚;而他自己,以及陈曦、班长和所有战友,则共同完成了对林砚的“托举”。
这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托举,更是意志、信念与战友情谊的托举。
他的“淬火”之旅,在这惊心动魄的河流托举之中,仿佛被打磨掉了一层最后的青涩与彷徨,显露出内里更加坚韧、更加闪光的质地。
雨,依旧在下。但在这片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河岸上,一种无声的、却更加牢固的东西,正在这群年轻士兵的心中,悄然生长,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