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冰冷与僵硬的包裹中,以粘稠而缓慢的速度流逝。每一秒钟都像是被无限拉长,化作细密的钢针,扎在林砚和赵虎的感官上。山区的夜风失去了林木的阻挡,变得越发猖獗,如同无形的冰刀,穿透湿透的作训服,直刺骨髓。汗水早已冷却,紧贴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薄薄的、令人战栗的冰壳。
林砚维持着陈曦指导的、右脚跟轻微离地的痛苦平衡姿势。这个姿势虽然避免了脚跟创面最直接的碾压,但却将绝大部分体重和背囊的负荷都压在了左腿和右脚前掌,以及那已经扭伤的右脚踝上。左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过度承重,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从最初的细微涟漪逐渐发展为明显的痉挛前兆,酸胀麻木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右脚踝处的胀痛则在寒冷和静止中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关节缝隙里被塞进了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脉搏跳动,都带动着一波新的痛楚扩散。
而右脚跟那片血肉模糊之地,即便悬空,也并未得到真正的解脱。炎症带来的灼热感在低温环境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冰火交织的折磨,持续的搏动性疼痛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恶灵,在他意识的最深处低语、啃噬。他的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青白,嘴唇干裂泛紫,牙齿因为无法抑制的寒颤而轻轻叩击着,发出细密的“咯咯”声。唯有他那双因为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固执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瞳孔深处,那簇被赵虎无心之言点燃的、关于装备缺陷思考的微弱火苗,尚未完全熄灭,在与肉体痛苦的拉锯战中顽强地闪烁。
赵虎的情况看似稍好,他皮糙肉厚,体能储备远超林砚,标准的军姿对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但此刻,内心的焦灼和担忧,远比身体的寒冷和僵硬更让他难受。他像一尊躁动不安的铁塔,虽然身体保持着立正姿势,但眼珠子却时不时焦急地瞟向身旁摇摇欲坠的林砚,又竖起耳朵紧张地聆听着周围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既盼望着班长周猛的身影出现,结束这漫长的惩罚,又害怕看到班长那张冷峻的脸和听到更严厉的斥责。
“林哥…还能撑不?”每隔几分钟,赵虎就忍不住用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声询问一次,得到的回应往往是林砚微不可察的摇头,或者一声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吸气。这让他更加烦躁,心里把那个设计“不合理”的背囊挂点和自己鲁莽的行动骂了无数遍。
就在两人感觉身体的忍耐力即将达到极限,意识都开始因为寒冷和痛苦而变得恍惚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前方的黑暗处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规律,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职业军人的节奏感,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声响微乎其微,却像重鼓一样敲在赵虎和林砚的心头。
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精神一振(或者说,是残余的意志力强行驱散了部分的麻木),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直,尽管这个动作带来了更多的酸痛和颤抖。目光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挺拔、如同山岳般沉稳的黑色轮廓,缓缓从黑暗中分离出来。周猛班长没有使用任何照明工具,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两人面前,如同暗夜中巡视领地的头狼。他的身影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投下的阴影将林砚和赵虎完全笼罩。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在夜色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同两尊冰雕般的士兵。目光扫过林砚那明显无法踏实着地的右脚,扫过他苍白如纸、冷汗(或许是冰水)涔涔的脸颊,扫过他微微颤抖却依旧努力挺直的脊梁;也扫过赵虎那虽然站得笔直,却写满了不安和担忧的黝黑面孔。
空气中的压力陡增,寂静变得比刚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寒风掠过山脊的呜咽,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审判伴奏。
足足过了一分钟,周猛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骨髓的力量,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沉默:
“站够了?”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赵虎和林砚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这不像是一个问句,更像是一种开场白,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
“知道为什么罚你们吗?”周猛的目光主要落在林砚身上。
林砚喉咙干涩,想开口,却发现声带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他用力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嘶哑地回答道:“报告…班长…因为…因为我们违反了行军队列纪律…制造了…混乱…”
“还有呢?”周猛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迫人的压力。
“因为…因为我…我受伤…拖累了大家…”林砚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愧。
“拖累?”周猛冷哼一声,向前逼近半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硝烟味和冰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林砚,你太高看你自己了。部队缺了谁都能转!我罚你们,不是因为你受伤拖累了行进速度,那只是客观原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我罚你们,是因为你们愚蠢!是因为你们在战场上,把自己和战友,置于最危险、最可笑的境地!”
他猛地伸手指着林砚,又指向赵虎:“你!林砚!身体出现状况,为什么不提前报告?!硬撑到最后,撑不住了,导致非战斗减员!这是其一!你!赵虎!有帮战友的心是好的!但你的方法是什么?!是莽撞!是胡来!在不明确情况、不具备条件的时候盲目行动,结果呢?不仅没帮上忙,反而造成了更大的麻烦,两个战斗单元瞬间失去机动能力,暴露在开阔地带!如果刚才有狙击手,你们就是活靶子!如果那是诡雷绊线,你们俩现在已经碎了!这是其二!”
周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两人的心上。他没有咆哮,但那冰冷的、条理清晰的剖析,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冲击力。他将“连体婴”事件背后所暴露出的战术素养低下、战场意识缺失的问题,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他们面前。
林砚的脸色更加苍白,他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太简单了,只看到了表面的纪律和拖累,却未能触及班长愤怒的核心。赵虎也懵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仗义”的一抱,在班长眼中,竟是如此致命的错误。
“你们以为我让你们站在这儿,是让你们反省怎么走路不掉队吗?!”周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视着他们,“我是要让你们记住!记住这寒风!记住这疼痛!记住这他妈的可笑的姿势!让你们用身体记住,在战场上,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判断,任何一个不经大脑的冲动行为,付出的代价,都远比站在这里喝西北风要惨痛一万倍!”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冰冷的字句如同冰锥般深深刺入两人的脑海,然后才继续道,语气稍微放缓,但依旧严厉:“林砚,你的脚怎么样?”
林砚一个激灵,立刻回答:“报告班长!还能坚持!”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虚弱,多了几分咬牙硬撑的决绝。
“坚持?”周猛嘴角扯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光会坚持有个屁用!蛮牛也能坚持!我要的是带着脑子的坚持!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更是部队的!怎么在极限状态下保护它、利用它,是你作为一个士兵最基本的责任!感觉到不对,就要及时预警,寻求合理的解决途径,而不是像个闷葫芦一样硬扛,直到彻底报废!那不是勇敢,是愚蠢!是对自己和战友生命的不负责!”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林砚浑身一震。他猛地想起了父亲笔记里关于战场生存的只言片语,想起了连长赏识他时提到的“科学训练”。是啊,自己只顾着咬牙硬撑,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东西——如何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完成任务。这种“硬撑”,在真正的战场上,可能真的会害死自己和身边的人。
“还有你,赵虎!”周猛转向赵虎,“讲义气,重感情,是好事!但部队不是江湖!你的义气,必须服从于纪律,服从于战术,服从于集体的安全!想帮战友,可以!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有没有更安全、更有效的方法!是帮他分担部分装备?是呼叫卫生员?还是利用地形进行掩护?而不是像头蛮牛一样直接冲上去!你那不是帮他,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也把你自己搭进去!”
赵虎被训得满脸通红,脑袋耷拉下去,瓮声瓮气地回答:“是…班长…俺知道了…俺以后一定动脑子…”
“光知道没用!”周猛厉声道,“要用你们的身体记住!刻在骨头里!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第一个反应不该是‘我背你’,而是‘如何在不暴露、不丧失战斗力的情况下解决问题’!这才是合格的兵该有的思维!”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从三人之间穿过。周猛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在检验自己这番话的效果,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林砚和赵虎笔直地站着,身体的痛苦和寒冷依旧,但内心却因为班长这番剥皮见骨、直指核心的训斥,而翻涌着惊涛骇浪。之前的委屈、不甘、甚至一丝抱怨,在此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凛然和深刻的反省。
原来,“雷神”的罚,罚的不是他们的错误本身,而是错误背后所暴露出的、足以在战场上致命的思维模式和战斗意识的缺失。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周猛抬手看了看腕表(夜光表盘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绿光),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依旧不容置疑:
“惩罚结束。”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特赦令。赵虎几乎要瘫软下去,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偷偷活动了一下早已僵硬麻木的脚趾。林砚也试图移动,却发现左腿因为长时间的过度负荷,肌肉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右脚刚一尝试落地,那钻心的疼痛就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一晃。
周猛冷眼旁观,并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活动一下,防止失温。五分钟后,跟上队伍。”
说完,他转身,再次迈着那沉稳而无声的步伐,消失在了来时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的娘诶…总算结束了…”赵虎长出一口气,立刻弯腰捶打着自己麻木的双腿,又赶紧凑到林砚身边,“林哥,你咋样?能动不?”
林砚咬着牙,尝试着将重心慢慢转移到右脚,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新的冷汗,但他强行支撑着,没有倒下。他借着赵虎伸过来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僵硬冰冷的关节和肌肉。
“没…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感受着血液重新流回四肢带来的刺痛和麻痒,同时也更清晰地感受到右脚伤处的恶劣情况。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依然不会轻松。
但此刻他的心境,已经与受罚前截然不同。班长的惩罚和那番冰冷刺骨却又蕴含深意的话语,像一场狂暴的冰雨,洗刷掉了他之前的迷茫、自怜和挫败感。他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不仅仅是体能和意志,更是战术思维和战场意识的薄弱。
他看了一眼身旁龇牙咧嘴活动筋骨的赵虎,又望向班长消失的那片黑暗。他知道,“雷神”的这次惩罚,不仅仅是对他们错误的纠正,更是一次残酷的、印象深刻的授课。这堂课的内容,关于纪律,关于责任,关于如何在绝境中保持理智和寻找生路。
这远比一次普通的体罚,要沉重得多,也珍贵得多。
“走吧,”林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对赵虎说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沉静的力量,“别让班长等久了。”
他调整了一下背上那个曾让他陷入窘境、却也让他意识到设计缺陷的改进版背囊,将身体重心再次偏向相对好受的左腿,拖着那只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剧痛无比的右脚,一瘸一拐地,朝着队伍前进的方向,迈出了艰难却无比坚定的下一步。
他的“淬火”之旅,在这“雷神”的惩罚之后,仿佛被淬去了一层浮躁与稚嫩的杂质,显露出下面更加坚韧、也更加清醒的钢芯。前方的路依旧黑暗漫长,痛苦依旧如影随形,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来得坚定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