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清晨也没停。我醒来时,苏芷已经不在家了。餐桌上留着张字条,就俩字:「走了。」是她一贯的风格。
我盯着那张字条发了会儿呆,心里像窗外的天气一样,阴沉潮湿。说不担心是假的。秦语墨那种人,谈判桌上吃人不吐骨头。苏芷再聪明,终究是个搞创作的,玩得过那些整天和数字条款打交道的人吗?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自己扛。就像当初签那份该死的条约时一样,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
到工作室时,大刘和小悠已经到了,两人都顶着黑眼圈,显然也没睡好。
“苏芷姐真一个人去了?”小悠忧心忡忡地问。
我点点头,不想多说什么,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秦语墨助理发来的那封邮件,冷冰冰的文字列着二十多条“待改进事项”。我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到窗边。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我想起平州那位编草编的婆婆,她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编一只蚂蚱还要考虑“标准化”和“产能”。在她那里,手艺就是手艺,快慢由心,好坏看天。
可我们活在一个什么都要量化的时代。感情要量化,才华要量化,连他妈的热爱都要能换算成kpi。
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修改商业计划书时,手指放在键盘上,却打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大刘进来问我一个剪辑的问题,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小白,你没事吧?”大刘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揉揉太阳穴,“就是没睡好。”
中午,雨小了些。我没胃口,索性下楼走走。街角的“合约炸鸡” 刚刚开门,张楚正在门口摆招牌,看见我,咧嘴一笑:“哟,稀客啊!进来坐坐?”
店里没什么人,刚拖过的地还泛着水光。张楚给我倒了杯热水,自己开了瓶啤酒。
“愁眉苦脸的,遇上事了?”
我简单说了说秦语墨和投资的事。
张楚灌了口啤酒,抹抹嘴:“要我说,你们就是想太多。什么估值、标准化,都是虚的。你看我这儿,”他指了指狭小的店面,“就这么大地方,一天能炸多少鸡我心里有数。多了忙不过来,少了不够卖。这就是我的标准。”
我看着他。张楚的世界很简单,炸好鸡,卖出去,赚钱,过日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有时候真羡慕他。目标明确,路径清晰。不像我们,在艺术和商业的夹缝里,左右为难。
“那个秦总,”张楚凑近些,“她再厉害,能替你写文案?能替苏芷画画?不能吧?那你们怕她个球。谈得拢就谈,谈不拢拉倒。这成都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识货的?”
他说得轻松,但我心里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工作室不是炸鸡店,我们需要资金,需要平台,需要发展。
回到办公室,已经下午两点。苏芷还没回来,也没任何消息。我坐立难安,第三次拿起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又放下。
等待让人变得软弱。我开始胡思乱想,如果她妥协了怎么办?如果她被说服了,觉得我们那套行不通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前台内线响了:“小白哥,有你的花还有封信。
花是一束简单的白色百合,包装素雅。信封装在透明的文件袋里,防止被雨水打湿。没有署名。
我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便签,上面打印着一行字:
“尺子不止一把。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在量什么。”
落款处,画了个极简的尺子图案。
我愣住了。这不是秦语墨的风格。她如果要联系,一定是正式的邮件或电话。这更像某种提醒?
大刘和小悠围过来,看着那束花和信,面面相觑。
“谁送的?”小悠问。
我摇摇头,心里却隐约有了个猜测。在成都,会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的,除了那个人,我想不出第二个。
顾一帆。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影子,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他在提醒我什么?还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下午三点,苏芷终于回来了。
她看起来和早上出门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只是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们都没说话,默契地走进小会议室,关上门。
“怎么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苏芷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屏幕亮起,是一份重新整理过的商业计划书框架。
“秦语墨同意投资。”她说。
我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有条件。”苏芷点开其中一页,上面用红色标出了几项条款,“第一,她要占一席董事。第二,我们需要在一年内建立起至少三人的核心创作团队,降低对单一个体的依赖。第三”
她一条条说着,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你答应了?”我打断她。
苏芷转过头,看着我:“我增加了一条补充条款:在涉及核心内容创作的方向性决策上,我们拥有一票否决权。”
我看着她。窗外雨声淅沥,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同意了?”
“同意了。”苏芷关掉电脑,“因为她明白,如果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就不值她投的那个价。”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那块压了一整天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还是那个苏芷。冷静,清醒,永远知道底线在哪里。在原则问题上,她从不退让。
“还有,”苏芷收起u盘,“秦语墨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
“她说,‘告诉林小白,他找到了一把不错的尺子。’”
我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那把“尺子”,指的是苏芷。
下班时,雨停了。西边的天空透出些许晚霞,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暖橙色。
我和苏芷并肩走在回合租房的路上。经过那棵大槐树时,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
树叶被雨水洗得碧绿透亮,在夕阳下闪着光。
“春天快到了。”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她说过的话:“有些尺子,得自己量。”
是啊,秦语墨有她的尺子,量的是数据和回报。顾一帆有他的尺子,量的是控制和影响力。而我们,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尺子——量的是本心,是底线,是那些无法被数据量化,却让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东西。
回到家,苏芷径直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今天我来做饭吧。”我说。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切菜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束匿名送来的百合和那封信。尺子不止一把顾一帆到底想说什么?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别有用心?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尺子。有的用来丈量,有的用来伤害。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握紧自己的那一把,量该量的路,做该做的事。
晚饭时,我们都没怎么说话。但气氛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紧绷。
洗完碗,我回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是那份被秦语墨认可的商业计划书。我看了很久,然后移动鼠标,在扉页上加了一行字:
“本计划书用量身定制的尺子测量,不适用于其他标准。”
保存,关机。
窗外,夜幕低垂,雨后初晴的夜空格外清澈。几颗星星稀疏地挂着,像谁随手撒下的钻石。
我走到苏芷房门口,轻轻敲了敲。
“进来。”
她坐在书桌前,正在画那本绘本。画面上,平州的风雨桥已经完成,桥下那两个人影清晰了些,能看出是一男一女,并肩站着,望着远山。
“下周,”我说,“我们去趟平州吧。把这个送给赵科长。”
苏芷抬起头,眼睛里映着台灯温暖的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