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冰冷的追光像无形的牢笼，将张佳乐和王小明禁锢在琴凳上。巨大的礼堂空旷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在空气里震颤，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前的宁静。
林冰站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背脊挺直如松，双手随意地环抱在胸前。她的脸半隐在暗处，只有下颌冷硬的线条被光勾勒出来。那双眼睛，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们，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压得张佳乐几乎喘不过气。
王小明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林冰身上移开，看向张佳乐。那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不安，还有一丝通宵鏖战后残留的疲惫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佳乐看懂了他的意思。她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点了下头，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甩出去。她闭上眼，最后一次在心底默念苏青青的话：感觉！呼吸！共鸣！
手指落下。
王小明的旋律率先流淌出来，经过一夜的锤炼，少了几分炫技的浮华，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笨拙的真挚。他不再是那个躲在眼镜后面的内向少年，而是一个在悬崖边纵情歌唱的歌者，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和对旋律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黑白键上。
张佳乐的心神瞬间被这旋律抓住。她强迫自己忘记林冰的存在，忘记对暴露的恐惧，只留下耳朵去倾听，去感受。当那低回的旋律如同夜色般铺陈开来，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按下了属于她的第一个低音和弦。
“咚…”
声音响起，张佳乐的心猛地一颤。
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机械的音符。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特的、内在的“重量”和“温度”，稳稳地承接住了王小明的旋律。那是一种微妙的支撑感，仿佛一块沉默的基石，无言地托起了上方流转的星光。
当旋律迎来第一次情绪的拔高，张佳乐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指尖的力量也随之凝聚，那个“咚！”变得短促而坚定，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力量感，与王小明的旋律激流形成了完美的共振！
成功了？！
张佳乐心中涌起一丝狂喜！她能感觉到！那种“真实”的共鸣感在指尖流淌！她和王小明的呼吸似乎真的在无形中同步了！旋律的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她的心跳！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真正地参与到了这场音乐的构建之中！
她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所有的感官都向指尖和耳朵打开。她甚至能感觉到王小明因为投入而绷紧的肩背线条，能听到他因激情演奏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们的眼神在乐曲的间隙飞快交汇，不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演奏中自然的确认和无声的鼓励。
苏青青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份在绝望中挣扎出来的“真实”，正在舞台上微弱却倔强地闪耀！那份他们通宵达旦追求的“感觉”，在冰冷的聚光灯下，竟然真的成型了！
然而，就在乐曲行将过半，进入一个需要极致默契的、由快转慢、由强转弱的复杂情感过渡段落时——
意外发生了。
这个段落，是王小明改编的精华所在，也是昨晚他们练习时失误率最高的地方。张佳乐的心弦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王小明的指尖，去感知那即将到来的、微妙的情绪转换点。
就在那个临界点！
王小明的手指本该在最高亢的音符后，做一个极其轻盈的滑指，带出后续的柔美旋律。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紧张，或许是因为通宵透支的疲惫，王小明的指尖猛地颤抖了一下！
一个极其刺耳的错音，如同金属摩擦玻璃般，骤然撕裂了此前艰难营造出的和谐氛围！
“滋——！”
声音尖锐得让张佳乐头皮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王小明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张佳乐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感觉到舞台边阴影里，林冰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刺耳的错音里，被无情地击得粉碎！
时间仿佛停滞了。舞台上的空气凝固成冰。王小明的僵硬和绝望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了张佳乐。她的手指停在琴键上，不知该如何继续。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尖锐的错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张佳乐的指尖传来！
仿佛有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顺着冰冷的琴键，流入了她的身体！与此同时，一段完全陌生的、流畅而柔美的旋律片段，如同被唤醒的深海鲸歌，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响！
那不是王小明的旋律！那是…那是属于《真实协奏曲》接下来的、本该由王小明弹奏的、柔美而深情的段落！它如此清晰，如此自然地流淌出来，仿佛早已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张佳乐甚至来不及思考！
在所有人都陷入错愕和绝望的停滞中，在王小明的僵硬和苏青青的泪眼中，在林冰骤然凝起的冰冷目光下——
张佳乐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或者说，是被身体深处那股汹涌而来的、完全陌生的本能所驱动——
动了！
她的指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姿态，轻柔地滑过琴键。不再是单调的低音和弦，而是——一段优美、连贯、饱含情感，却完全不在乐谱上的、王小明的独奏段落！
音符如同月光下的清泉，温柔地流淌而出，精准无比地接续在那个刺耳的错音之后，自然而然地抚平了那道裂痕，将旋律无缝地导入了本该出现的柔美意境！
整个礼堂，落针可闻。
王小明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佳乐。
苏青青捂嘴的手僵在半空，眼泪都忘了流。
而舞台边缘阴影中的林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爆发出震惊的光芒！她的身体甚至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在张佳乐那流畅舞动的指尖上！
张佳乐自己更是如遭雷击！
她在弹什么？！
这不是她！她根本不会弹这个！
可这双手…这双手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如此熟悉地跳跃在琴键上，精准、优雅、饱含着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深沉而忧伤的情感！仿佛这旋律早已烙印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理之中！
就在这时，在旋律流转的一个间隙，张佳乐下意识地、本能地微微侧过头，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舞台边缘的林冰。
追光正好偏移了一瞬，清晰地照亮了林冰的脸。
张佳乐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林冰那双震惊未消的眼眸深处。
然后，她的视线微微下移——
在靠近林冰左眼眼尾下方，那冷白如玉的肌肤上，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如同冰原上唯一的星点，清晰地映入张佳乐的眼帘。
那颗泪痣，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击中了张佳乐混乱的心神！
脑海深处，仿佛有尘封的记忆之门被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些破碎的、模糊的、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骤然闪过——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优雅地抚过琴键…
一张模糊却温柔的女性侧脸，带着笑意…
还有…还有那枚泪痣！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深褐色！在一张同样美丽却截然不同的脸上！
“嗡——！”
张佳乐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撕裂感猛地袭来！那不属于她的旋律戛然而止！
她按在琴键上的手指瞬间僵住，身体猛地一晃，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她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佳乐！”
“张佳乐！”
王小明的惊呼和苏青青带着哭腔的喊声同时响起。
舞台上的演奏，彻底中断。
张佳乐痛苦地喘息着，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刚才那流畅的弹奏仿佛耗尽了这具身体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抬起头，视线模糊地望向舞台边缘。
林冰不知何时已经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追光的边缘。她的脸上，震惊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疑、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震动？
她的目光，没有看王小明，没有看中断的演奏，而是穿透了刺眼的追光，直直地、牢牢地锁在了张佳乐那张因痛苦和混乱而扭曲的、布满冷汗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你……”林冰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干涩的震动，在死寂的礼堂里清晰地响起，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刚才…那段旋律…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