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是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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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人是鬼!”
质问声尖锐刺耳,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又湮灭。
有月见里父母惊惧的眼神,有街头孩童恶意的指点,有山下家那个男孩狰狞的叫嚷,最终,所有声音所有面孔都汇聚成同一个歇斯底里的诘问。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月见里猛地从并不安稳的休憩中惊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大,残留着梦魇带来的悸动。
做梦。
他又做梦了。
自从那夜在竹林与继国缘一分别后,这种人类时期都极少有的体验,便开始频繁造访他。
梦境光怪陆离,但核心总是围绕那个他被追问了无数次的问题,那个被缘一轻描淡写了的问题。
做人时,因为全身雪白毛发和淡红色的眼睛,以及畏光体弱,于是被至亲视为“鬼之子”,囚于深院;
做鬼后,因不食人又不嗜杀,周身又没有鬼的腥味,还被猎鬼人误认为人类,甚至连无惨在盛怒吞噬他时,那姿态也仿佛在对待一个特殊一点的“人类”血食。
月见里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天色灰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冰冷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脑中的混沌。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触到自己的眼眶。那里的皮肤光滑如初,没有任何伤痕。但那种被冰冷手指强行侵入,刻下印记的剧痛,却清晰地残留在大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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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清晰地回溯到与缘一分别之后。
他循着血液中那愈发焦躁的呼唤,最终在远离城镇的一处偏僻山野间,找到了一间被遗弃的破旧农户屋舍。
推开门,无惨蜷缩在最深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
当听到月见里的脚步声时,那个背影才猛地转了过来。
月见里看着无惨脚步一顿。眼前的无惨,并非他熟悉的那个高大俊美的形象,而是变成了一个约莫五六岁孩童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梅红色的眼睛因虚弱和怒火显得愈发幽深,黑色的短发软软地贴在额角。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沾着些许污渍的粗布衣服,看上去就像一个遭遇了不幸的普通人类幼童。
然而,与这具稚嫩的外形不同的是那双眼中的阴鸷和暴虐。缘一造成的重伤似乎迫使无惨不得不缩小形体,以减少能量的消耗,加速恢复。
但这副被迫变成的形态无疑极大地挫伤了鬼之始祖的骄傲,让他此刻的情绪恶劣到了极点。
“月……见……里……”
孩童形态的无惨开口,声音却是混合了童音与成年男性声线的怪异腔调。
“你……终于……知道……过来了?”
月见里沉默地走上前,依礼单膝跪地,垂下头:“大人。”话音未落,眼前的孩童就猛地扑过来,速度很快。
然后月见里感受到的就是一只冰冷细小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指甲刺破了他的皮肤,嵌入血肉之中,连带着将他的腕骨都要握碎。
巨大的力量将月见里扯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下一刻,脖颈侧面传来剧痛。
无惨尖锐的鬼牙,毫无征兆地咬穿了他苍白的皮肤,撕裂血管,贪婪地吞噬起来。
月见里身体骤然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承受着。
他能感觉到自身的血肉和力量正飞速的在被无惨吞噬着。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虚弱和血肉被强行撕扯剥离的痛苦。
但与此同时的,他属于的强大再生能力又在疯狂运转,被吞噬的血肉不断愈合,又不断生成,然后再次被吞噬……周而复始。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月见里的意识在剧烈的消耗和再生中有些模糊。他甚至有些荒诞地想,无惨此刻的行为,就像是……在将他当成了人类一样进食着。
是因为极度虚弱而暂时失去了分辨力,还是说,在无惨的认知里,他月见里本质上与食物并无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极为漫长。
无惨吞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月见里那与其他鬼截然不同的,纯净而蕴含着特殊力量的血肉,似乎对无惨的恢复产生了超乎预料的效果。孩童形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周身散发出的威压也开始回升。
最终,无惨松开了口。
月见里的身体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月见里苍白的脸色又昭示着那并非不存在。
无惨舔了舔唇边沾染的血迹,梅红色的眼睛盯着月见里,里面的怒火并未因进食而平息,反而更加炽烈。
“为什么……没有立刻过来?”
月见里垂着眼睫,声音因刚才的撕咬而略显低哑:“我被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无惨逼问,伸出手指捏住月见里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那个男人……那个使用日之呼吸的剑士!你和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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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用力,下颌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见。
“为什么在他身边停留那么久?!”
无惨的瞳孔紧缩,里面翻涌着猜忌、暴怒,还有惊惧。
“你……是不是想要背叛我?!”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月见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雾红的眼里映照着无惨狰狞的面容。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没有。大人。”
然后,他便再次沉默下去。这种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无异于一种无声的挑衅。
“没有?!”
他尖声重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那无聊的好奇心又发作了是不是?你想看看他能把我逼到何种地步?还是说……你对他产生了什么可笑的‘感情’?!”
最后一个词,被他以极度轻蔑和厌恶的语气吐出。
月见里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他。
无惨猛地伸出手指,那孩童纤细的手指,以月见里根本无法反应,也无力反抗的速度,直刺向他的左眼。
“呃——!”
那是远超被吞噬时的痛苦。无惨的手指冰冷而坚硬,毫无阻碍地刺破了眼球,深入眼眶,甚至触碰到了更深处的骨骼……
月见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但他依旧咬紧了牙,没有惨叫出声,只是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闷哼。苍白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身下的干草。
无惨的手指并没有立刻抽出。而是在那被破坏的眼球内部,用指尖,蘸着月见里眼中流出的血液刻字。
每一笔,每一划,都带来撕裂神经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触感。
“月。”
这个字象征着只能生活在夜晚的恶鬼,和不管是人是鬼都只能生活在夜晚的月见里……
而就在那根手指停留在他眼眶内,进行着这令人发指的酷刑时,月见里感觉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正透过无惨的指尖,源源不断地,强行注入他的体内。
那是鬼舞辻无惨的血液。
比以往任何一次给予都更浓稠和更充满强制意味的血液。
这些血液沿着被破坏的眼部组织疯狂涌入,冲刷着他的血管,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血肉,与他本身的力量激烈地冲突,融合,再强制覆盖……
“啊……!”
月见里终于无法完全抑制痛苦的叫出声。
他蜷缩起身体,倒在冰冷的柴房地面上,不受控制地颤抖。
左眼像被放在地火上灼烧,又像是被寒冰冻结,而那股强大的外来力量正蛮横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撕扯着他的存在,要求着绝对的臣服与融合。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这痛苦的灌注中被迫增长,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
但与此同时,强烈的束缚感也随之而来。无惨的意志通过这大量的血液,比以前更加清晰,也更加霸道地萦绕在他的感知深处,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枷锁。
这是惩罚。
惩罚他的迟缓,惩罚他的沉默,惩罚他那不该产生的好奇心,惩罚他可能与“敌人”的接触。
这也是奖赏。
奖赏他的血肉促进了恢复,奖赏他的“特殊”,奖赏他的乖顺,奖赏他依旧保有被掌控和利用的价值。
痛苦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那根手指终于从他眼中抽出时,月见里几乎虚脱。他蜷在地上,微微喘息,左眼一片模糊的暗红,剧烈的疼痛仍在持续,但那血液终于是停止注入了。
柴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
一双小脚停在他面前。
无惨依旧维持着孩童的形态,但气息已经稳定了许多,甚至比受伤前更显得深不可测。他俯视着蜷缩在自己脚下,因痛苦而颤抖的月见里。
然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上月见里苍白的脸颊。然后缓缓上移,最终轻柔地停留在被刻下“月”字,但此刻仍在缓缓渗出血丝的左眼上。
“记住这种感觉,月见里。”
无惨的声音在此刻甚至有几分温柔。
“永远不要试图背叛我。”
————
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灰白色开始取代深蓝。
月见里站在窗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左眼。
那里光滑如初,没有任何伤痕。鬼的强大再生力早已修复了损伤。
无惨的警告言犹在耳。缘一的诘问也仍在心中回响。
“是人是鬼,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或许对缘一而言不重要。
但对无惨,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这似乎依然是一道横亘在前,无法回避,也必须做出选择的问题。
而他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注定只能生活在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