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点,明州市财政局大楼。
空气里飘着一股焦糊味,像是谁家烧坏了电饭锅,又像是塑料被烤化了。陆沉站在机房门口,脚下是一滩还没干的水渍。
陈国华站在旁边,黑眼圈比昨晚更重,但腰杆挺得笔直。他指了指里面几台冒着黑烟的机柜,脸上挂着某种近乎无赖的遗憾。
“陆市长,不凑巧。”陈国华摊开手,“昨晚雷暴,变压器炸了。备用电源没跟上,主服务器烧了个干净。您要的流水,全在里面。”
陆沉抬头看了看窗外。
大晴天,万里无云。昨晚要是打雷,那也是旱天雷,专门劈这帮心里有鬼的人。
“备份呢?”陆沉问。
“异地灾备系统正在升级,还没上线。”陈国华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技术科的小刘已经去联系厂家了,说是硬盘损毁严重,恢复数据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周围几个科室的干部都在探头探脑,眼神里藏着幸灾乐祸。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被一泡尿给浇灭了。在机关里混,这种“不可抗力”是最常用的软刀子。
陆沉没说话,也没发火。他走到那台还在冒着余烟的服务器前,伸手摸了摸机箱。
凉的。
这火是刚点不久,或者是拿喷灯只烧了外壳。
“陈局长。”陆沉拍了拍手上的灰,“为了这点账,连几百万的设备都敢烧。看来这账本里的东西,比我想的还值钱。”
陈国华眼皮跳了一下,随即赔笑:“陆市长说笑。这是天灾,我们也不想的。要不您先回办公室?等修好了我第一时间给您送去。”
这就是逐客令。
陆沉笑了笑,掏出手机,拨了个号。
“带上来。”
不到两分钟,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三个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双肩包的年轻人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那个在纺织厂数蚂蚁的徐长青。他头发乱得像鸡窝,手里拎着两台厚重的外星人笔记本电脑,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
“这味儿不对。”徐长青吸了吸鼻子,把包子咽下去,“不是电路板烧糊的味道,是有人在里面烧了报纸。”
陈国华脸色变了:“干什么的?这是保密单位!保安!保安呢!”
“我请来的专家。”陆沉拉过一把椅子,就在机房门口坐下,“既然陈局长的技术科修不好,我找人替你修。”
“胡闹!”陈国华急了,伸手去拦徐长青,“这是涉密数据!外人不能碰!出了事谁负责?”
陆沉抬起眼皮,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极沉。
“我负责。”
只有三个字。
陈国华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陆沉,那个年轻人坐在破椅子上,气场却像是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干活。”陆沉对徐长青扬了扬下巴。
徐长青怪笑一声,根本没管那台“烧坏”的服务器。他把笔记本放在地上,从包里掏出一根光纤线,直接插进了墙角的路由器接口。
“你要干什么?”陈国华声音有点抖。
“谁教你们把数据只存在服务器里的?”徐长青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绿色的代码像瀑布一样流淌,“只要数据流经过路由,就会在网关留下镜像缓存。烧服务器?你怎么不把这栋楼给炸了?”
旁边那个叫郭阳的小伙子更绝,直接拆开了机柜下方的地板,从里面拽出一把线头:“哟,这还有个物理隔离的内网接口呢。这是怕我们也查不到?”
陈国华的冷汗终于下来了。
他没想到陆沉会带这种“野路子”过来。体制内的技术员,谁敢这么干?这是黑客手段!
“陆市长!你这是违规操作!”陈国华嘶吼着,“我要向省委汇报!你这是在窃取国家机密!”
“让他报。”陆沉点了根烟,没看陈国华,眼睛盯着徐长青的屏幕,“电话给他,让他现在就打。我看省里哪位领导敢接这个电话,说查账是窃密。”
陈国华拿着手机,手指哆嗦着,终究没敢拨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机房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还有陈国华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十分钟。
“搞定。”徐长青敲下回车键,“这防火墙做得跟筛子一样,还好意思叫保密系统。”
屏幕上弹出一个巨大的表格。
密密麻麻的数字,红色的,绿色的,像是一条条吸血的蚂蟥。
陆沉站起身,走到电脑前。
“把‘蓝天资本’的资金流向筛出来。”
徐长青操作了两下。
原本以为会看到无数个散户的提现记录,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资金并没有流向海外,也没有变成现金。
所有的钱,几十个亿,像百川归海一样,流向了五家公司。
名字都很气派:汉东光伏、明州新能源、聚能高科……
“光伏?”陆沉眯起眼。
2001年,正是光伏产业野蛮生长的萌芽期。在这个概念下,只要是个空壳公司,就能骗到巨额补贴和贷款。
“查这几家公司的股权结构。”陆沉弹了弹烟灰。
徐长青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舞,这对他来说比吃饭还简单。
一层层穿透,一个个马甲被剥开。
最终,所有的股权指向,都汇聚到了一个名字上——“江东省能源投资集团”。
而这家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一栏,写着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窒息的名字:李明远。
陈国华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明远。
汉东省那位即将退下去的老书记的独子。人称“汉东太子”。
怪不得。
怪不得赵得柱敢这么嚣张,怪不得王建平要装病,怪不得这账本要被“雷劈”。
这哪里是简单的非法集资,这是有人拿了几万老百姓的血汗钱,去填光伏产业的大坑,去给太子爷做业绩,做政绩!
陆沉看着那个名字,沉默了良久。
脑海里的档案翻动。
前世,汉东光伏产业在2003年崩盘,留下了几百亿的烂账。当时没人知道钱去哪了,只说是经营不善。原来,根子在这儿。
“陆……陆市长。”陈国华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别查了。再查下去,这天就塌了。”
他爬过来,想去合上徐长青的电脑。
“这不仅是明州的事,这牵扯到省里……牵扯到那一位。您刚来,何必呢?这钱……这钱追不回来的,都是死账。”
陆沉一脚踢开陈国华伸过来的手。
“死账?”
陆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
“把这五家公司的所有账户,全部冻结。包括他们在工行、建行的关联账户,一个不留。”
“你疯了!”陈国华尖叫起来,“那是省属重点企业!你冻结他们的账户,整个汉东的金融圈都会地震!李少会弄死你的!”
“让他来。”
陆沉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国华,眼神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
“告诉李明远,还有他背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太子党。”
陆沉指了指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
“他们把明州当成了提款机,当成了自家后院的菜地。”
“但现在,换看门的了。”
陆沉拿起那台电脑,拔掉网线,直接夹在腋下。
“陆市长……”陈国华绝望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掘整个汉东官场的祖坟啊……”
陆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却照不亮这间阴暗的机房。
“祖坟?”陆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里面没钱,全是烂骨头,那是枯冢。”
他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帮你们挪挪窝。”
……
半小时后,明州银行行长接到了市长办公会的加急传真。
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冻结令”,行长的手抖得连茶杯都端不住。
“这……这是要变天啊。”
而此时的陆沉,正坐在回市政府的车上。他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手里把玩着一枚刚从陈国华办公室顺来的打火机。
电话响了。
是京城的号码。赵主任打来的。
“你小子干了什么?”赵主任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省里那个老头子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海里!说你在明州搞破坏,阻碍经济发展!”
“我只是抓了几个贼。”陆沉看着打火机窜起的火苗。
“那不是一般的贼!那是……”赵主任叹了口气,“算了。既然动手了,就别留尾巴。不过我要提醒你,光伏那个坑,比你想的还要深。李明远手里,不光有钱,还有枪。”
“我有心理准备。”
挂断电话,陆沉闭上眼睛。
车子驶过十字路口,红灯变绿。
“去哪?”司机问。
“城西。”陆沉睁开眼,目光锐利,“红星纺织厂。赵得柱该醒了。”
既然掀了桌子,那就把锅也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