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街上的交警多了,警笛声却没了。
往日里喧闹的市政府大院,此刻连扫地阿姨都不敢大声喘气。
三辆考斯特,中间夹着两辆红旗,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大院。
没有欢迎横幅,没有鲜花,甚至没有安排列队欢迎。
这是上面特意交代的: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孙建国站在台阶下,手心里的汗把那张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汇报提纲浸透了。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省委的一把手陈国栋。
这位平日里在江东省说一不二的大佬,此刻微微弯着腰,手虚扶着车门框,神色恭谨得像个小学生。
一只穿着黑布鞋的脚踩在了地面上。
接着,是一位穿着深灰色夹克的老人。
头发花白,身形清瘦,脸上甚至带着几块老人斑。
但他站定的一瞬间,周围的气压仿佛低了几度。
孙建国只觉得膝盖发软,想上前握手,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
老人环视了一圈。
目光越过满脸堆笑的孙建国,越过那些站得笔直的局委一把手,最后落在站在最外围、手里什么都没拿的陆沉身上。
“你就是陆沉?”
老人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北方的口音,听着挺随和。
陆沉往前走了一步,不卑不亢。
“首长好,我是陆沉。”
“嗯。”
老人点点头,没伸手,也没往会议室走,而是转身看了看天。
“天不错。”
老人指了指那几辆还没熄火的车,“别进屋了,那屋里除了烟味就是废话。走,去青阳。”
孙建国傻了。
“首长,这……汇报材料都在会议室,投影仪也……”
“带着你的嘴就行。”
老人没看他,径直走向陆沉,“小陆,你给我当向导。坐我的车。”
……
车队驶出市区,上了通往青阳的国道。
车里很安静。
老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陆沉坐在副驾驶,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没拧开。
他在数路边的电线杆。
“听说,你把泛亚那帮洋鬼子气得不轻?”
老人突然开口,眼睛还没睁开。
“生意场上的事,谈不上气。”
陆沉回头,语气平稳,“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他们想拿我们的肉包饺子,还不许我们把面皮擀厚点?”
老人睁开眼,笑了。
那笑容里藏着针。
“西门子那条线,你那是擀面皮?你那是直接把人家的锅给端了。”
“锅是他们的,火是我们的。”
陆沉把矿泉水瓶放下,“没火,他们只能吃生的。”
老人没说话,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车子拐了个弯,颠簸了一下。
前面就是青阳县的地界了。
原本定好的路线是去新开发的旅游区,或者是那个正在建设的稀土分离厂。
但老人摆了摆手。
“去那个化工厂。倒闭那个。”
司机愣了一下,看向陆沉。
陆沉点点头:“听首长的,去老青云厂。”
……
青云化工厂的旧址,如今是一片荒草。
残垣断壁间,依稀还能看见当年大炼钢铁时代的标语,红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风很大,吹得野草倒伏。
老人下了车,拒绝了警卫的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碎砖烂瓦上。
省里和市里的领导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
只有陆沉跟在老人身后半步的位置。
“这下面,埋着什么?”
老人用脚尖踢了踢一块黑色的泥土。
“废渣。”
陆沉实话实说,“三十年的工业废渣。含硫,含磷,还有重金属。这里的水,以前连虫子都不喝。”
“现在呢?”
“封存了。上面种了吸附草,还得再养十年,土才能活过来。”
老人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了搓。
指缝里全是黑灰。
“这就是代价。”
老人拍了拍手,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我们这代人,穷怕了。为了吃饱饭,把祖宗留下的这点家底都掏空了。现在口袋鼓了,回头一看,山秃了,水黑了。”
他转过头,盯着陆沉的眼睛。
眼神锐利如刀。
“陆沉,我问你。如果让你选,是要现在的gdp,还是要二十年后的青山绿水?”
这是一个陷阱题。
标准答案大家都知道,但没人敢真这么干。
陆沉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想递给老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都要。”
陆沉给自己点了一根,“没有gdp,老百姓饿死在青山绿水里,那是罪过。为了gdp,让老百姓毒死在金山银山里,那是作孽。”
“滑头。”
老人哼了一声,但没生气,“那你搞这个稀土控制,把外资都得罪光了,就不怕江州的经济数据难看?”
“难看一阵子,总比跪一辈子强。”
陆沉吐出一口烟圈,烟雾被风吹散,“首长,稀土不是土。那是工业的维生素,是导弹的眼睛,是芯片的心脏。这东西埋在地下是我们的,挖出来如果还是按土价卖,那我们就是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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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沉默了。
他背着手,沿着那条满是碎石的田埂往前走。
走了很久。
直到走到一处高坡,能看见远处正在施工的江州矿业新厂房。
塔吊林立,机器轰鸣。
“有人告你的状。”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说你在江州搞独立王国,说你破坏市场经济规则,甚至说你……排外。”
陆沉笑了笑,没接话。
“你不辩解?”
“那是弱者的权利。”
陆沉看着远处的工地,“我只看结果。三年后,江州会成为全球最大的稀土深加工基地。到时候,不是我们要排外,是外面的人得求着我们给口饭吃。”
老人转过身,看着这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
狂。
是真的狂。
但这种狂,不讨厌。
甚至让他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心脏,久违地跳快了几拍。
“你知道未来三十年,中国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吗?”
老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陆沉把烟头掐灭,揣进兜里。
“不是经济,不是军事。”
陆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地上,“是技术封锁。西方人习惯了坐在餐桌上吃肉,让我们在桌子底下啃骨头。我们要想上桌,就得有掀桌子的底气。”
“稀土,就是那个掀桌子的手?”
“不。”
陆沉摇摇头,“稀土只是个引子。真正的底气,是我们能不能用这把土,换回他们的脑子,换回他们的技术,最后……变成我们自己的骨血。”
风停了。
老人站在高坡上,久久没动。
身后的警卫员想上来送大衣,被他挥手赶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拨了个号。
没避着陆沉。
“喂,我是。”
老人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发改委那个关于稀土出口配额的文件,停发。重新拟个稿子。”
电话那头似乎在询问什么。
老人看了一眼陆沉,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把江州列进去。对,作为一个单独的试点。级别嘛……”
老人顿了顿。
“列入‘863计划’重点专项。资金不用省里出,国库拨。要多少给多少。另外,告诉商务部,以后关于稀土的出口审批,听听江州这边的意见。”
挂了电话。
老人转过身,伸出手。
那只满是老人斑、刚才还抓过黑土的手。
“陆沉。”
老人握住陆沉的手,力道很大,手掌粗糙,“好好干。国家缺的不是听话的兵,缺的是敢下棋的人。”
……
车队走了。
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干脆利落。
孙建国直到车尾灯消失,才敢大口喘气。他看着陆沉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863……”
孙建国哆嗦着嘴唇,“老弟……哦不,陆市长。咱们这是……通天了?”
陆沉没理他。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周老。
“喂。”
陆沉接起电话。
听筒里,周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还有点沙哑,像是刚喝了酒。
“小子。”
周老笑了,“刚才那位的秘书给我透了个底。你知道那位临上车前,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
“他说,江州这盘棋,活了。”
周老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进了那个名单,你就不是在江州折腾了。那是国家队。以后盯着你的眼睛,可就不止是泛亚那帮人了。”
“我知道。”
陆沉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那片埋藏着亿万财富的山脉染成了暗红色。
“棋盘大了,下着才过瘾。”
陆沉挂了电话。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那是刚才老人踢过的那块黑土里露出来的。
很沉。
像是握住了一个时代的重量。
“回吧。”
陆沉把石头攥在手心,转身上了那辆猎豹车,“明天通知米勒,西门子的技术转让协议,条款得改改了。”
“怎么改?”孙建国下意识地问。
陆沉拉上车门,眼神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既然是国家队了,那就得按国家队的价码来。”
“涨价。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