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大院的银杏叶黄了半截,风一吹,稀稀拉拉地往地上掉。
扫地的大爷刚要把落叶扫成堆,一辆挂着省牌的奥迪悄无声息地压过那堆叶子,停在了行政楼下。
车门没开,只有半截烟头从窗缝里弹出来,还带着火星。
那是省委组织部的车。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半小时内传遍了青阳县委的每一个科室。
“听说了吗?陆书记这次悬了。”
“早就该动了。你想想,他这段时间又是搞旅游,又是堵外资,动静多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惜了,要是再给他两年……”
县委办的茶水间里,议论声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见光就没了。
陆沉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那部黑色的诺基亚,屏幕上是一条刚收到的短信,没有署名,只有四个字:
是周老。
陆沉删掉短信,把手机扔进抽屉。
这哪是风大,这是要变天。
赵立春要动了。市长升书记,那是半步登天。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不可控的因素都要被清除,尤其是那个在青阳县搞得风生水起的年轻人。
“书记。”刘金推门进来,脸色灰败,像是刚被人抽了两管血,“市委办来电话了,让您……现在去市里一趟。省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在等。”
陆沉抬起头,看了看刘金手里那份捏皱了的行程表。
“慌什么。”
陆沉站起身,理了理衬衫的领口,甚至还有闲心把桌上的钢笔帽扣好。
“天还没塌呢。就算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
……
江州市委大楼。
走廊里的地毯很厚,踩上去没声音,却让人莫名地心慌。
陆沉刚走到三楼的拐角,迎面碰上了一群人。
被簇群在中间的男人身材高大,头发染得乌黑,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挑不出错处的笑容。
赵立春。
“呦,这不是陆沉吗?”
赵立春停下脚步,周围的人立马跟着停下,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陆沉站定,微微欠身:“市长。”
“怎么还叫市长?”旁边有人半开玩笑地插嘴,“再过两天,得改口叫书记了。”
赵立春摆摆手,看似谦虚,眼里的得意却快要溢出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乱讲。”
他走到陆沉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陆沉的肩膀。
两下。
一下比一下沉。
“小陆啊,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步子迈太大了容易扯着……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赵立春笑了笑,“听说组织上想让你多几个岗位锻炼锻炼。市人大的政研室不错,清净,适合思考人生。”
人大政研室。
那是仕途的冷宫,进去就是养老,这辈子别想再翻身。
周围响起几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陆沉没躲,也没恼。
他看着赵立春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点弧度。
“市长说得对。”陆沉的声音很稳,稳得像是一块石头,“不过,思考人生这种事,我还太年轻,恐怕悟不透。倒是有些老前辈,确实该好好思考思考了。”
赵立春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好。”赵立春收回手,语气冷了下来,“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
组织部谈话室。
谈话的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副处长,姓王。五十多岁,地中海发型,看着挺和善,但这会儿手里的笔一直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陆沉同志。”
王处长翻了翻手里的档案,“这次找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个人发展的想法。组织上考虑到你在青阳的工作压力太大,而且这段时间争议也不少,想给你换个……更适合发挥理论水平的岗位。”
这话术,滴水不漏。
全是关心,全是爱护。
就是想要你的权。
陆沉靠在椅背上,没接这茬。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王处长,关于我的去留,我服从组织安排。不过在做决定之前,有两份材料,我想请您先过目。”
王处长瞥了一眼。
上面那份,是《青阳县2001年度财政收入预估报告》。
“这是什么?”王处长眉头皱了皱,“这种具体的业务报表,你应该交给发改委或者财政厅。”
“您先看看数字。”陆沉指了指。
王处长漫不经心地翻开第一页,目光扫到那个加粗的数字时,敲桌子的手突然停住了。
全省第一。
不,可能是全国第一。
“这……这怎么可能?”王处长抬头,眼神里的漫不经心没了,“你们那个破……那个青阳,哪来的这么多钱?旅游?”
“旅游只是零头。”
陆沉把下面那份文件抽出来,推到王处长面前。
那份文件的封面上没有花哨的标题,只有一行黑体字:
《关于整合青阳及周边地区稀有金属产业链,打造国家级战略资源基地的构想》
右上角,用红笔批了两个字:
阅。周。
那个“周”字,写得力透纸背,甚至把纸都划破了一点。
王处长的瞳孔猛地收缩。
作为省委组织部的老机关,他太认识这个字迹了。
那是从京城退下来的那位周老。那位虽然退了,但在地质、矿产、能源这几个命脉领域,说话比现任部长都好使的老爷子。
“这……”王处长觉得嗓子有点干,他端起茶杯想喝水,却发现杯子是空的。
“威尔逊想进山,我没让。”陆沉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青阳地下的东西,不是给哪家公司赚钱的工具。它是国家的底牌。”
“这份规划,周老看过了。他的原话是:让他放手去干。”
陆沉看着王处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补了一句。
“当然,如果省里觉得我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继续为国家看守这笔财富,想让我去人大修身养性,我也没意见。只是这份规划的落实人选,可能得麻烦省里再好好斟酌一下。”
谈话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王处长拿着那份文件的手有点抖。
这哪是汇报工作?这是逼宫。
这一手,直接跳过了江州市委,跳过了赵立春,甚至隐隐压过了省委组织部的常规考量。
要是真把陆沉调走了,这国家级基地黄了,谁担得起这个责?
赵立春?他那个即将到手的书记帽子,在这份战略规划面前,分量轻得像张纸。
王处长深吸了一口气,合上文件夹,把那个“周”字盖住。
他的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但这笑容里,多了一丝刚才没有的敬畏。
“陆沉同志,你的情况……很特殊。这份材料非常重要,我要立刻向部长汇报。”
王处长站起身,甚至主动帮陆沉把面前的茶杯斟满。
“关于你的工作变动,省委会重新全盘考虑。你先回去,安心工作,不要受外界流言的影响。”
“回去?”
陆沉没动,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钢笔。
“王处长,我来的时候,赵市长可是跟我说,让我去人大好好思考人生。我现在回去,怕是没法跟领导交代啊。”
王处长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这小子,记仇。
“我会跟赵市长沟通的。”王处长压低了声音,“放心,这种人才,省里舍不得让你闲置。”
陆沉这才站起身,拿起帽子。
“那就麻烦王处长了。”
走出市委大楼的时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陆沉站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还没散开,一辆奥迪车就在他不远处停下。
赵立春刚送完一位重要客人,正准备上车。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赵立春看着站在风口抽烟的陆沉,眉头皱了皱。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是被赶出来的?
他还没来及细想,王处长急匆匆地从楼里跑出来,甚至忘了穿外套。
“陆书记!留步!”
这一声“陆书记”,喊得震天响,大院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王处长跑到陆沉面前,把一份刚打印好的文件递给他。
“部长刚才看了材料,做了批示。让你带回去,好好学,好好干。”
赵立春的手僵在车门把手上。
他看见王处长对待陆沉的态度,那种近乎讨好的客气。
陆沉接过文件,转头看向赵立春。
隔着十几米,陆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然后,他冲着那位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轻轻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
仿佛在说:
这把椅子,你坐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