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一股子还没散干净的消毒水味。
县委办主任刘金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件挤进来，脚跟刚落地，额头上的汗就顺着地中海发际线往下淌。
他是前任书记孙海的大管家，这会儿脸上堆着笑，那是种在机关里泡了二十年才练出来的、让人挑不出错却又觉着腻歪的笑。
“陆书记，这都是急件。”
刘金把文件往红木桌上一顿，灰尘在阳光里打转，
“特别是最上面这几份，国土局老王催好几次了。说是几个招商引资的项目要批地，您看？”
陆沉手里捏着一支钢笔，笔帽在桌面上轻轻叩击，没接话，甚至没抬头。
刘金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
“老王那人您也知道，性子直。昨晚陪几个广东来的老板喝大了，刚才给我打电话舌头还直打结，说怕是要下午才能来给您汇报工作。”
这是在点人。
喝大了，那是借口。真正想说的是：在青阳这地界，国土局的王德胜有资本让新书记等着。
“喝大了？”陆沉手里的笔停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接穿透，直接划开了刘金脸上那层油腻的假笑。
“那就让他接着喝。告诉他，不管在哪喝，把单买好，别让公家掏钱。”
刘金脸上的肉抖了一下，没想到这位年轻书记的关注点在这个上面，刚想打圆场，陆沉已经把那摞文件往旁边一推。
“通知纪委老严，还有公安局长，晚上十点，到我宿舍。”
陆沉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冷风灌进脖领子，
“带上嘴，别带耳朵。”
刘金出去的时候，脚底下拌了个蒜，差点摔在那堆“急件”上。
窗外天色已黑。
十点整。
陆沉的临时宿舍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台灯。烟灰缸里积了半截烟灰，他平时不抽烟，今天要办的事，太脏。
纪委书记严正和公安局长赵刚坐在沙发上，半个屁股悬空，谁也不敢先出声。
啪。
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被扔在茶几上，发出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看看。”陆沉靠在椅背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赵刚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才翻了两页，脸色就变了。
那是国土局长王德胜的账本，不是流水账，是命账。
九八年强征东郊菜地打残三个村民、零零年工业园竞标受贿两百万、还有他在省城包养情妇的具体地址，连门牌号都清清楚楚。
“这……”赵刚手有点抖，档案袋差点掉地上，“陆书记，王德胜的小舅子是市委组织部的……”
“抓人。”
两个字，切断了赵刚所有的顾虑。
“现在？”严正推了推眼镜，喉结上下滚动。
“等他酒醒了，就能串供了。”
陆沉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外面是青阳县零星的灯火，“今晚动静小点，别扰民。明天早上，我要在县委大院看到结果。”
凌晨四点，青阳县最豪华的“金盾大酒店”顶层套房被敲开。
王德胜还没从宿醉里醒过来，穿着一条红裤衩被拷走的时候，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是哪个不懂事的扫黄队。
直到被塞进警车，看见坐在副驾驶上的严正，整个人瘫软下去。
这一夜，青阳官场很多人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刺眼。
陆沉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刘金，而是两个不速之客。
走在前面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西装挺括，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跟在他身后的，是陆沉的老熟人，江州市长赵立春的秘书，张伟。
张伟脸上挂着矜持的笑，眼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陆书记，雷厉风行啊。刚听说国土局那边出了事？赵市长让我提醒你，班子团结很重要。”
这是敲打。
还没等陆沉开口，张伟侧身让出身后的洋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泛亚矿业集团的大中华区代表，威尔逊先生。他们对咱们青阳的地质结构很感兴趣，想赞助一笔资金，搞个勘探。”
“赞助？”陆沉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扶手。
“是的，陆先生。”威尔逊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五百万美元。作为交换，我们希望获得青阳北部山区的优先开采权意向书。”
五百万美元。在2003年的青阳县，这是一笔能让财政局长当场叫爸爸的巨款。
而且，是“意向书”，听起来没有任何法律风险。
“抱歉，威尔逊先生。”
陆沉突然开口，纯正的伦敦腔让威尔逊愣了一下，那种带着点傲慢的绅士口音，比他这个美国人还要地道。“我们不需要赞助。”
威尔逊下意识地切换回英语：“为什么？这是双赢的局面。没有技术的话，那些山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陆沉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在我看来，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战略资产。非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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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听不懂太复杂的英语，但看懂了陆沉的态度。
“陆沉！这是外资！是赵市长亲自引进的项目！”张伟拍了桌子，“你刚上任就要搞独立王国吗？你知道泛亚矿业背后是谁吗？”
“我不需要知道。”
陆沉站起身，那个曾经在非典时期一人独断的威压释放出来，逼得张伟后退了半步。
“送客。”
张伟咬着牙，指了指陆沉，带着一脸懵逼的威尔逊摔门而去。
办公室重归寂静。
桌上的红色电话骤然响起，铃声急促得像是在报警。
陆沉接起来，听筒里传来恩师疲惫而焦急的声音。
“你闯祸了。泛亚的人直接把电话打到了部里，说你破坏招商引资大环境，是个顽固的保守派。京城那边有人对你很不满，甚至……有人提议要重新考察你的任职资格。”
“老师。”
陆沉打断了电话那头的焦虑，他的目光越过窗户，望着北方那片连绵的群山。
前世，就是这帮人用糖衣炮弹轰开了青阳的大门，把那座稀土矿挖得千疮百孔，留给青阳的是寸草不生的荒山和满河的毒水。
“让他们查。”
挂断电话，陆沉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在一张白纸上，力透纸背地写下了四个字。
环保风暴。
既然规矩挡不住你们，那就换个玩法。
门外传来敲门声，刘金哆哆嗦嗦地探进半个脑袋：“书记，各乡镇的一把手都到齐了，开会吗？”
陆沉抓起那张纸，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