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透过窗户的阳光,将朱由检那小小的身影拉得斜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竟显出几分孤寂与沉重。
李矩领命退下后,朱由检并未急着安歇。他重新坐回梨花木的书案前,目光落在面前那张铺得平整的宣纸上。
纸上,墨迹未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衙门、商号,以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银两数字。
这些日子以来,通过徐应元、赵胜等人从宫外收集来的情报,如同无数块散落的拼图,正在他脑海中一点点拼凑出这个庞大帝国此刻最真实、也最残酷的经济图景。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缓缓画下了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借钱的人……”
朱由检喃喃自语,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
他翻看着那些签了合约的名单。这些人里,有典当行的朝奉,有小钱庄的掌柜,有牙行的牙侩,甚至还有几个想要搏一把富贵的小地主。他们看起来手里有点闲钱,平日里也算是这京城中过的相对体面的人物。
但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他们不过是这座金字塔的中下层,是那群站在云端之人眼中的肥羊。
“他们以为这是发财的机会,却不知道,这只是顶层设计的一场狩猎。”
朱由检的笔锋变得锐利起来,在金字塔的顶端,重重地写下了几个词:
皇室、宗藩、宦官、勋贵。
这便是大明朝如今真正的吸血怪兽,是趴在这个帝国身上,吸吮着每一滴骨髓的寄生虫。
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位皇爷爷万历帝,那个深居九重、几十年不上朝,却对聚敛钱财有着近乎病态执着的老人。内帑的金银堆积如山,而太仓库却空虚得能饿死耗子。
他想到了远在洛阳的福王叔,就藩之时,良田万顷,金银无数,几乎搬空了半个国库。而这仅仅是无数宗藩中的一个缩影。
他想到了那些权势熏天的大太监,如之前的陈矩、如今的卢受,其实还有朱由检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正在崛起的魏忠贤。
他们不需要亲自经商,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就能让无数人为之奔走,将海量的财富送到他们面前。
还有那些与国同休的勋贵们,英国公、定国公……他们垄断了京营的供给,把持着漕运的关卡,甚至就连这京城的粮价波动,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这一层人,不事生产,不通商贾,甚至连这具体的运作都不屑一顾。”
朱由检冷笑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冷酷的线条。
“但他们掌握着最核心的资源——权力!特许权、庇护权、定价权……他们不需要下场,只需要制定规则,然后坐地分赃。”
接着,他的笔尖向下移动,写下了第二层:
官僚集团、官商。
这一层,是连接顶层与底层的纽带,也是这个帝国最为庞大、最为贪婪的中间层。
六部的尚书侍郎、地方的督抚藩臬,乃至那些依附于权贵、手握特许经营权的豪商巨贾。他们既是国家政策的执行者,也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和规则漏洞进行疯狂套利的操盘手。
“辽东缺粮,兵部尚书知道,户部侍郎知道,那些拿着盐引的大盐商也知道。”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但他们不会告诉百姓,朝廷根本没钱买粮。他们只会放出消息,说粮价要涨,诱使那些不知死活的中小商人和有点余财的士绅入局。等到粮食运到了,他们再利用手中的权力,或是压价收购,或是直接征用,将这些跟风者的财富,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这哪里是经商?这分明就是合法的抢劫!”
朱由检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这两层人加在一起,构成了大明朝最坚固、也最贪婪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整个帝国之上,将所有的社会财富,都源源不断地向上传输。
再往下,便是第三层:
士绅、坐贾、牙行、小钱庄。
也就是这次和他签合约的那批人。
这些人,虽然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手里也有些积蓄,但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他们依然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是这个社会经济活动的毛细血管,将顶层的意志和贪婪,传导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以为自己是棋手,其实不过是棋子。”
朱由检叹了口气。
“他们想要通过这场赌局实现阶层跃迁,想要从那泼天的富贵中分一杯羹。殊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倾家荡产的深渊。”
而最底层的,那个庞大而沉默的基座,则是:
农民、工匠、流民。
他们没有任何话语权,没有任何抵御风险的能力。无论上面的神仙如何打架,最终承担代价的,永远是他们。
粮价涨,他们饿死;粮价跌,他们依然饿死。
“如此畸形的结构,如此贪婪的顶层,如此脆弱的底层……”
朱由检看着纸上那个摇摇欲坠的金字塔,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这大明朝的经济,早已病入膏肓。就像是一个虽然看着强壮,但内里早已被掏空、血管里流淌的都是毒素的巨人。一旦遇到外部的风吹草动,比如这辽东的一场败仗,立刻就会引发全身的溃烂!”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次辽东粮价的异常波动,绝非简单的供需失衡,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财富收割。
“有人在做局。”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深邃,可以说简直是发国难财,大明的辽东之败让人看到可乘之机。
“利用粮食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宗商品,利用百姓对战争的恐慌,利用商贾对暴利的渴望……他们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泡沫。等到泡沫破裂的那一天,不知会有多少中产之家破产,不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他很清楚,如今的大明,虽然政治腐败,但商品经济却异常发达。白银的大量流入,刺激了人们的消费欲望和发财梦想。从江南的丝绸商人到北方的晋商,从京城的权贵到乡间的土财主,每个人都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这是一种病态的繁荣,是建立在剥削与欺诈之上的空中楼阁。”
朱由检将手中的笔重重地拍在桌上。
“若是任由这般下去,不用等到农民揭竿而起,不用等到外敌入侵,这大明朝自己,就要先被这无尽的贪欲给撑死了!”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虽然看透了这一切,但他现在只是一个九岁的皇孙,无权无势,根本无法改变这既定的格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利用自己的先知先觉,为自己,也为那些信赖他的人,抢下一条生路。
“必须加快速度了。”
朱由检在心中暗暗发誓:“裕民堂必须尽快壮大起来,必须掌握属于自己的财源和力量。只有这样,在未来那场更大的风暴来临时,我才有资格去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正当朱由检沉浸在对国运的忧虑之中,心乱如麻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欢快的脚步声。
“五弟!五弟!”
还未见人,大哥朱由校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憨直与兴奋的声音便已传了进来。
“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随着话音,书房的门被“砰”地推开,一股初夏的暖风夹杂着少年人的热气,瞬间冲散了屋内那股凝重压抑的氛围。
朱由检连忙收拾起桌上的图纸和账册,抬起头,脸上换上了一副孩童般天真好奇的笑容。
只见朱由校满头大汗,身上那件名贵的云锦常服有些凌乱,袖口还沾着几许木屑。他手里捧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木制物件,献宝似的冲到了朱由检面前。
“你看!这是我照着你上次说的那个‘水车’的样子,琢磨了好几天才做出来的!”
朱由校眼睛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看着弟弟,“你快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由检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个缩小版的龙骨水车模型!虽然做工还显粗糙,但结构却已颇为精巧,齿轮咬合,链条传动,甚至连那个用来提水的小斗都做得惟妙惟肖。
或许是近期的郁闷气受了太多,自己大哥赶紧抓起自己的兴趣爱好平复下心情。
“大哥……这真是你做的?”
朱由检心中一叹,也有些惊讶。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这位“木匠皇帝”竟然真的这般上心,还真的给鼓捣出来了!
“那是自然!”
朱由校得意地昂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我还试过了,放在水盆里,真的能把水提起来呢!五弟,你说这东西要是做大了,放到河边,是不是就能帮那些佃户们浇地了?”
看着兄长那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听着他那句朴素却又充满善意的话语,朱由检心中那股郁结之气,竟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在这污浊不堪、人心鬼蜮的深宫之中,在这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乱世里,还好,还有这样一份纯粹的亲情,还有这样一颗尚未被权力和贪欲污染的赤子之心。
“是啊,大哥。”
朱由检由衷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粗糙却充满温情的水车模型。
“这东西,真能救命呢。”
“那太好了!”
朱由校兴奋地一拍手,“那我这就让人去做个大的!对了,五弟,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纺纱机,我也琢磨出点门道了,走走走,去我那儿,我画给你看……”
说着,他不容分说地拉起朱由检的手,就往外走去。
朱由检没有拒绝,任由兄长拉着自己,走出了那间充满了算计与忧虑的书房,走进了那个充满了阳光与木屑清香的、属于少年的午后。
只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桌案上那张只画了一半的金字塔图。
那未完成的图画,像是一个无声的预言,静静地等待着未来的风暴将它填满。
“大哥,如果接下来真是乱世,希望我们守住这份本心吧。”
他在心中,默默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