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五个恭敬地跪伏在地上的太监,心中清楚,此地人多眼杂,绝非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他先是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对着众人说道:“几位伴伴,都辛苦了。且请起吧。”
待五人起身后,他又用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庞,然后将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那个老太监高宇顺的身上。
“劳烦伴伴再为我引见一番。”
高宇顺闻言,心中也是暗暗称奇。他没想到,这位小殿下,年纪虽小,行事却这般的有章法。
他连忙上前一步,躬着身子,先是指了指自己,恭敬地回道:“回禀殿下,老奴高宇顺,原是慈宁宫内的小掌事之一,忝为圣母皇太后身边最不中用的奴才。自小便侍奉太后她老人家,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了。老奴乃是太后她老人家,从娘家武清侯府带进宫里的、最心腹的老人之义子。说句僭越的话,与圣母她老人家也算情同家人子。”
朱由检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宇顺。他年纪约莫在六十上下,须发皆白,身形略有些佝偻,似乎身体也确实略有小恙。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精光四射,炯炯有神,思维更是清晰敏捷,条理分明。一看,便是个极好的、负责总管事务的人才。
朱由检与他简短地交谈了两句,便已发现,此人性格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言谈举止之间,极有章法,思虑也极为周全。显然是深知这宫廷之中的险恶,也极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意图。
接着,高宇顺又依次介绍了身后的其余四人。
“殿下,这位是李矩李公公。他精通文墨,原先还曾在司礼监内,当过几年的典书。日后,您这边的印信、文书往来之事,便都由他来掌管。”
那李矩闻言,连忙上前一步,行礼。
“这位是王乾王公公。他于术算一道,颇有天赋。圣母驾下多年的私库金银,皆是由他来负责清点入库。日后,您这边的金银、珠宝、库藏,便都交由他来打理了。”
“这位是李安李公公。他为人老实肯干,又在京畿各处的皇庄之上,颇有些门路。日后,那几处划归到您名下的田庄、租赋之事,便是他的差事。”
“最后这位,叫赵胜。身手还算利落,人也机灵,圣母驾前的一些护卫和外出的杂事,都是由他来办的。”
朱由检听着高宇顺的介绍,心中也是暗暗心惊。
这哪里是几个普通的管事太监?这分明就是一个配置齐全、分工明确的私人团啊!
有负责总管协调的,有负责文书印信的,有负责管钱的,有负责管地的,甚至还有个负责安保和外联的!
他与这四人,也一一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便敏锐地发现,这李矩、王乾、李安、赵胜四人,虽然各有所长,但彼此之间,却似乎并无太多的交集,也互不统属!他们平日里,都只是分别对高宇顺一人负责!
而如今,根据太后的遗命,高宇顺,又只对他朱由检一人负责!
“我的好曾祖母啊!”
朱由检在心中,再次发出了一声感叹。
“您老人家这驭下之术,这权力制衡的手段,真是炉火纯青啊!”
他知道,太后这么安排,既是为了防止这四人之中,有人坐大,也是为了让自己这个小主子,能更好地,去驾驭他们!
看来,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要彻底地,将这位高宇顺高伴伴,给攻略下来!只要能将他牢牢地掌控在手中,那这整个小团队,便也等于,是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知道,今日在此处,不宜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便对着高宇顺等人,点了点头,说道:“今日事出突然,圣母殡天,兹事体大!”
“你们且先随徐应元徐伴伴,一同回我东宫的偏殿之内,暂且安顿下来,先行待命。”
“待我将此间事了,回宫之后,再与几位伴伴好生详谈。”
“是!殿下!”
高宇顺等人闻言,也立刻便明白了。他们知道,这位小殿下,年纪虽小,却已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和章法。很明显,他们这些人,之前定然也早已是对朱由检的种种事迹,有所了解的。
众人再次恭恭敬敬地,对着朱由检行了大礼,然后便在高宇顺的带领之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李太后的薨逝,如同一口沉重的丧钟,在紫禁城的上空,悠远地敲响。
朱由检便也就此,被留在了这气氛压抑的慈宁宫内。他跟着父王和大哥,一同换上了那粗糙刺痒的孝服。
一直等到天色彻底黑透,这宫里头该来的,不该来的,几乎都来了。
中宫的王皇后,自然是一早就到了,神情肃穆地,协助着临时管事的太子朱常洛,打理着各项临时的事务。
翊坤宫的郑贵妃,也领着她的儿子福王和儿媳福王妃,早早地便赶了过来,脸上虽然也带着几分哀戚之色,但那双美丽的凤眼中,却也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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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诸如万历皇帝尚存的各位皇嫔;尚未成婚的瑞王、惠王、桂王;早已出嫁的瑞安长公主、荣昌公主、寿宁公主;甚至是一些早已故去的、景恭王妃等人的娘家女眷、宫中有些品级的才人、选侍……
再加上他们这一拨的皇长孙、诸皇孙、诸皇孙女……
林林总总,竟也是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群人!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竟是没来由地,在心中冒出了一个极其现代的、也极其不合时宜的念头:
“这可真像是上辈子,乡下吃大席啊!这一大家子,不管平日里是亲是疏,是死是活,到了这等时候,倒是全都凑齐了!”
只是,这皇家的大席,可不好吃。
礼部的官员,会同了内阁首辅叶向高和次辅方从哲,很快便议定了,自明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起,正式发丧。
今夜,便先在这慈宁宫前,举哀设奠。
只是……
这奠,又该设在何处呢?
这时候,那空置了多年的“三大殿”的作用,便也显现出来了。
——因为那三大殿,自打万历二十五年的那场大火之后,至今都还未曾完工呢!
偌大的紫禁城,竟是连一个可以用来举行国丧大典的、足够宽敞和体面的正殿,都找不出来!
最终,也只能是委曲求全,就在这本就拥挤的慈宁宫前,临时安放了梓宫,草草地设下了几筵,安放了神位,立起了那书写着谥号的铭旌大旗。
于是,这皇家的至亲贵戚们,便也只能是都挤在这不算宽敞的慈宁宫前,对着那冰冷的灵柩,哭尽了哀思之后,才被允许,各自退去。
而在那一片压抑的哭声之中,朱由检却敏锐地发现,他那位平日里看似倦怠慵懒、喜怒无常的皇爷爷万历皇帝,此刻竟是真的哭得,像个六岁的孩子一般!
他伏在灵柩之旁,涕泪横流,毫无半分帝王的体面。那份发自内心的悲伤与依赖,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令人动容。
朱由检看着,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或许在这位天子的心中,也只有在他这位母亲的面前,他才能真正地,做回一个儿子吧。
晚间,朱由检早已是身心俱疲。他被内侍们,送回了勖勤宫的偏殿。
管事太监徐应元早已是在门口,焦急地等候着了。
他一瞧见朱由检的暖轿到了,便连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之后,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既兴奋又带着几分为难的表情,禀报道:
“殿下……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方才慈宁宫那边,突然来了五位爷,说是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吩咐……”
他还想再接着往下说,却见朱由检已是从暖轿之上,缓缓地走了下来,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知道了。”
徐应元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一跳,剩下的话,便也全都给噎了回去!
他心中还想再分辩几句,比如说“奴才已将他们都暂时安置在了西边的耳房”之类的。可想了想,最终,还是算了。
他只能是垂着头,跟在朱由检的身后,一同进了寝殿。
只是,他的心中,却是懊恼不已,叫苦不迭!
他怎么也没想到啊!
他前些日子,才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那四川的诱饵,好不容易才将那个总是碍手碍脚的“眼中钉”李进忠,给远远地支了出去!
可这还没高兴几天呢!
圣母皇太后她老人家竟是又直接给他派了整整五个,看起来就精明干练的“自己人”过来!
这可真是……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
他看着前面那个小小的、却又仿佛能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背影,心中是又敬又畏。殿下啊殿下!想好好跟在你后面吃口独食怎么这么难啊!
徐应元跟在朱由检的身后,看着那个小小的、却又无比沉稳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上,冷汗是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冒!
他自己心里头有鬼,方才听到朱由检那句平静无波的知道了之时,徐应元的心中竟是猛地一突开始胡思乱想!
一股极其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怀疑,瞬间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五殿下……
——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李进忠之事了?!
他是不是知道是我徐应元在背后耍了手段,使了心机,才将那李进忠给骗去了那千里之外的四川?!
这个念头一起,徐应元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了!
他开始疯狂地回想,自己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可曾留下过什么破绽?
没有啊!
他自认,此事做得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便是那李进忠自己,到如今,怕是还对自己那番兄弟情深的表演,感激涕零呢!
徐应元的心中,是翻江倒海,激烈地挣扎着!
要不要……
要不要现在就上前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都向殿下坦白了?主动承认错误,或许还能求得几分宽恕?
可若是殿下他,本就不知道此事呢?自己这般不打自招,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心中疯狂地犹豫着,一会儿觉得该坦白,一会儿又觉得该死扛到底。
最终,他还是心一横,咬了咬牙!
——不管了!
——且先见机行事吧!
这位小殿下,心思之深,远非自己所能揣测。自己说得越多,怕是错得也就越多!倒不如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想到此处,徐应元也只得是强自镇定下来,将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给死死地按了下去,然后便也迈开步子,硬着头皮,跟在了朱由检的身后。
只是,他那额角之上,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却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