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合金厂的废墟出来,车子继续沿着颠簸的道路行驶了十来分钟,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小路。
在路的尽头,农机修理厂的铁皮大门半开着。
跟铁合金厂那片死寂荒凉不同,这儿多少还有些人声和动静。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走进大门,院子里散乱地停放着几台等待修理的手扶拖拉机和小型脱粒机,零件和油污散落一地。
一个穿着油污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弓着腰,用锤子和扳手,费力地拆解着一台拖拉机生锈的传动轴。
旁边的工棚下,还有几个年纪不一的工人,正蹲在地上鼓捣着一些看不出原貌的农机零件。
陌生车辆一进来,院子里就有人看见了。一个像管事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前,看到刘兴建从车上下来,脸上顿时堆起热络的笑容:
“刘主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
这人看到王卫东也从车上下来,并且刘兴建明显是以他为主,不由得一愣。
“这位是……?”
“老马,这位是我们镇新来的王卫东副镇长,以后就分管我们企管办和工业、招商这一块。”
刘兴建介绍道。
“王镇长好!”
这位姓马的负责人脸上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
“没事,马师傅,我们就是过来看看。”
王卫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王镇长好!欢迎领导来检查指导!”
他有些紧张地在油腻的工装上擦了擦手,似乎想握手,又觉得不太合适。
王卫东主动伸出手:
“马师傅,你好,辛苦你们了。”
马师傅受宠若惊地双手握住王卫东的手:
“不辛苦,不辛苦!领导辛苦!”
“情况怎么样?”
王卫东一边跟着他往里面走,一边随口问道。
“唉,王镇长,不瞒您说,勉强糊口吧。”
他指着院子里那些破旧的农机。
“现在来修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机器,修一次也收不了几个钱……主要是靠修镇政府那几辆车,还有给周边村里修修拖拉机什么的……”
“还有谁在厂里?把大家都叫过来吧,我认识一下。”
马师傅连忙应声,转身朝着工棚那边喊了几嗓子。
很快,加之马师傅,一共八个工人聚拢了过来。
大多头发花白,最年轻的看起来也有四十多了。
他们的脸上、手上,都刻满了风霜和油污的痕迹。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
刘兴建刚想开口训斥他们不懂规矩,王卫东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他走到一台刚刚被拆卸下来、满是油泥的柴油机旁边,也不在乎地上的油污,很自然地就蹲了下去,拿起旁边一个零件看了看,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方言问道:
“最近活儿多不多?主要是修些什么?”
老马一听王卫东的方言很纯正,紧张的情绪明显缓解了不少。
“王镇长,都在这里了……厂里现在,就我们几个老家伙了。”
“以前也来过年轻人,嫌这里又脏又累,挣钱还少,都干不长……”
一个胆子大些的老工人嘟囔道。
王卫东笑了笑,也不介意他们的态度。
他直接蹲在那台拆开的柴油机旁,跟几个围上来的老工人攀谈起来。
他没有问什么“产值”、“效益”这类让工人感到隔阂的问题,而是像拉家常一样:
“老师傅,像咱们镇上,还有下边的村里,这种老拖拉机、农用机器还多不多?”
“多!咋不多呢!”
老马情绪上来了一些,叹气道:
“农民嘛,买个新农机多贵!坏了只要能修,肯定先想着修。”
“那咱们这个修理厂,能不能把这些活儿都接过来修?”
马师傅愣了一下,苦着脸:
“咱们也想修啊!可是……一来好多新式农机的零件,咱们没有,也买不起;
二来人家也不一定信得过咱们的手艺,宁可多跑几十里路送到县里去修,来回运费不说,还眈误农时……”
旁边一个老工人忍不住插话:
“去年秋天,西河村老张头家的收割机坏了,送到咱们这儿,咱们也搞不定那电路板,最后老张头没办法,还是花钱雇车拉到县里才修好,眈误了好几天,损失不小。”
王卫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他在一个老工人旁边蹲下,递了一支烟过去,然后指着地上那台柴油机的一个部件:
“这个轴套磨损得有点厉害了,光补焊不行,最好换个新的,不然用不了多久还得坏。”
他居然能看出这个技术问题?
几个老工人看向王卫东的目光顿时变了。
能一眼看出这种细节的,绝不是外行!
“老师傅,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这修理厂,跟县里的大修理厂搞个合作,他们定期派技术员过来指导,咱们帮他们承接镇里和村里的维修业务,你们觉得,能不能干起来?”
他没有以领导的姿态指令,而是以一个商量和探讨的语气,征询这些一线工人的意见。
这种平等待人的态度,让工人们不再拘束。
“那当然能干起来!”
“县里那些大厂忙得很,也不乐意接咱们这种农村的小活儿,嫌麻烦,钱少。”
“那当然好啊!王镇长!要是能跟县里挂钩,拿到正规零件,再有技术指导,咱们的修车技术肯定能提高!乡亲们肯定也乐意在咱们这儿修,近便啊!”
“是啊!要是那样,咱们的活儿肯定少不了!”
王卫东掐灭烟头,缓缓起身,环顾这个虽然简陋但设备还算齐全的院子。地方宽敞,又靠近镇口,位置不错。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沉稳地说:
“这件事,我来想办法牵头。你们这几天,先统计一下,镇里各个村大概有多少这种农机具,主要容易出哪些毛病。”
“然后,我亲自去县里跑一趟,找找关系,看能不能和农机公司或者大修理厂创建联系,哪怕先从他们那里拿一些常用的替换零件,先试着把周边的维修业务做起来。”
刘兴建和马师傅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和希望。
他们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具体、又能落到实处的主意了。
以前的领导来,不是走马观花,就是批评效益差,从没人象王副镇长这样,蹲在地上跟他们一起想出路。
回去的路上,刘兴建依旧有些不可思议。
他偷偷打量着身旁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任副镇长。
从废旧的铁合金厂,到没落的修理厂,短短一上午的实地走访,思路转变之大,实在让他感到惊奇,又有些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