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坐落在城北正中,朱漆大门威严耸立,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
大门两侧的楹联字迹斑驳,右书“欺人如欺天”,左写“毋自欺也”,但在晨光熹微中,这两行字却被门口那条长龙般的队伍衬得有些讽刺。
陈平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缩着脖子混在人群里。
队伍里多是些粗手大脚的汉子,有的背着九环大刀,有的腰插双板斧,一个个眼神凶狠,身上散发着汗酸味和廉价的烟草气。
偶尔也能见到几个鲜衣怒马的少爷,在护院的簇拥下直接插队到最前头,也没人敢吱声。
“这世道,连报个名都要拼爹。”
陈平低垂着眼帘,看似在盯着脚尖发呆,实则眼角的馀光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刻意收敛了精气神,佝偻着背,看起来象个刚进城的穷酸书生,或是哪家没见过世面的落魄子弟。
日头渐高,终于轮到了陈平。
负责登记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书吏,眼皮子耷拉着,手里拿着一杆狼毫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姓名,籍贯,保举信。”
书吏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不耐烦。
“回大人,小的陈平,清河县本地人。”
陈平赶忙上前,双手躬敬地递上林府开具的放籍书和保举信。
书吏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原本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目光在“林府”的大印上停留了片刻。
“林家的?”
书吏轻哼一声,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手中的笔依旧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文书倒是没问题,只是这报名嘛,还有个规矩。”
陈平心头明镜似的,脸上却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大……大人,什么规矩?”
书吏指了指桌角早已干涸的砚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朝廷开科取士,耗费颇巨。这笔墨纸张、场地维护、考官茶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我看你也是个懂事的,这‘笔墨费’,五十两。”
“五十两?!”
陈平惊呼一声,声音发颤。
他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怎么?嫌贵?”
书吏脸色一沉,将文书往桌上一拍,
“嫌贵就别来考武举!回去种地去!下一个!”
“别!别!大人息怒!”
陈平慌忙扑到桌前,那副卑微的模样活脱脱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穷鬼。
他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一只满是尘土的布鞋。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和嫌弃的嘘声。
陈平充耳不闻,咬着牙,从鞋底的夹层里抠出了几块碎银子。
这些银子沾着脚汗和泥垢,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他又在怀里摸索了半天,凑出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好不容易凑够了数。
“大人……这是小的全部身家了……您行行好……”
陈平双手捧着那堆带着“味道”的银两,满脸肉痛地递了过去。
书吏嫌弃地皱起眉头,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块衣角垫着,将银子扫进抽屉里,随手丢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拿着!滚一边去!”
陈平如获至宝地接住木牌,连连作揖:
“谢大人!谢大人!”
他抱着木牌退到一旁,心里感慨。
这一刀宰下去,不知要断了多少寒门子弟的武道梦。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大人!我就差二两!求求您通融通融!我这把刀是祖传的,能不能抵……”
“抵你娘个腿!衙门重地,岂是当铺?来人,叉出去!”
一阵乱棍声夹杂着惨叫声响起。
一个身穿补丁短打的精壮汉子被两个差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重重地扔在台阶下。
那汉子满脸是血,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把生锈的铁刀,绝望地捶打着地面。
陈平站在人群外,冷眼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同情。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没有实力,连同情心都是奢侈品。
“这就是权力。”
陈平心中默念,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木牌,
“没有这层皮,在他们眼里,我们连狗都不如。”
离开县衙,日头正毒。
陈平正准备找个地方喝口水,眼角馀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威远镖局的表叔刘三金,正弓着腰,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一个身穿绸缎的中年胖子身后。那胖子陈平认得,是城中大户赵家的管家。
“赵管家,您放心,这次走镖我亲自盯着,保证万无一失……”
刘三金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那模样比刚才陈平在书吏面前还要卑微三分。
陈平脚步微顿,刚想打个招呼,刘三金好象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
刘三金眼中的惊愕一闪而逝,随即迅速转过头去,象是根本不认识陈平这个人,继续对着赵管家点头哈腰,引着对方往酒楼走去。
陈平嘴角勾起一抹嘲弄,摇了摇头,转身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人诚不欺我。
既然报了名,重头戏就是备战。
陈平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城西的药材街。
他现在虽然内功大进,但要想在武举中稳操胜券,还得把身体打熬得更结实些。
“掌柜的,来十副壮骨散。”陈平走进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药铺。
柜台后的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赶苍蝇,闻言头也不抬:
“没了。”
“没了?”
陈平皱了皱眉,“这才什么时辰?”
“别说这个时辰,往后半个月都没了。”
伙计翻了个白眼,“金刀武馆、铁掌帮,还有城里的几大家族,早把市面上的壮骨散、气血丹包圆了。你们这些散户,想买药?去黑市碰碰运气吧。”
陈平心头一沉。
这不只是拢断,更是在清场。
那些大势力在用资源优势,提前扼杀潜在的竞争对手。
棘手。
陈平走出药铺,看着街道上那些挂着“售罄”牌子的药店,心头笼上了一层危机感。
但他没有放弃。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
西城的一条死胡同尽头,几盏昏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这里是金光城的黑市,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陈平戴上了一顶破斗笠,压低帽檐,在各个摊位间穿梭。
这里的药材价格比外面贵了三成,而且假货横行。箩卜充人参,面粉捏丹药的事屡见不鲜。
陈平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
摊主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面前摆着一堆干枯发黑的草根树皮。
“看上什么自己挑,概不还价。”
老头声音沙哑,象两块砂纸在摩擦。
陈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运转起《松鹤延年劲》。
这门养生功法虽无杀伐之威,但对生机气息最为敏感。
随着内气流转至双眼和指尖,陈平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同了。
他在那一堆瞧着像垃圾的药材中翻找着。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团纠结成球的细根上停住了。
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热流顺着指尖传来,那是被封锁在干枯表皮下的浓郁药力。
这是……百年老参的参须?
虽然品相极差,象是被虫蛀过,又象是被水泡过,但在懂行的人眼里,这几根参须的药力,抵得上好几株十年份的整参。
陈平强压下心头的喜悦,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随手抓起那团参须,又捡了几块不知名的树皮。
“这堆烂草根,五十文,卖不卖?”
老头独眼翻了一下,象在估量陈平是不是个傻子:
“拿走。”
陈平丢下铜板,抓起药材塞进怀里,起身就走,脚步虽然平稳,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才是真正的捡漏。
有了这几根参须,配合《松鹤延年劲》炼化,足以让他的体魄再上一个台阶。
然而,刚走出黑市没多远,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袭来。
陈平脚步未停,耳朵却耸动了一下。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呼吸略显急促,而且不止一人。
是刚才在衙门外就盯着他的那几个扒手?还是黑市里见财起意的亡命徒?
陈平冷笑一声。
正好,拿你们试试这几年的轻功火候。
他身形一转,突然拐进了一条昏黑狭窄的死胡同。
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起来,三个黑影迅速追了进来,手里亮出了明晃晃的匕首。
“小子,识相的就把身上的银子和药材留下……”
领头的黑影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死胡同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只受惊的老鼠吱吱叫着窜过。
那个看起来瘦弱的书生,竟然凭空消失了。
“见鬼了!人呢?”
“刚才明明看见他进来的!”
就在三人惊疑不定时,头顶上方的房檐阴影处,陈平正象一只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在墙壁上。
他运转《轻身提纵术》,整个人好似没有重量,呼吸更是若有若无。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三个在胡同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蟊贼,陈平眼中的戏谑渐渐褪去。
杀他们容易,但没必要脏了手,更没必要在考前惹上官司。
这三个蠢货,连让他拔刀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陈平才象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望向夜色深处的武举校场方向。
药材有了,报名也报了。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
那些大族子弟既然能拢断药材,必然还有别的手段。要想在武举中脱颖而出,必须知己知彼。
“看来,得找个机会去‘踩踩点’,看看这些所谓的世家天才,到底有多少斤两。”
陈平从怀里摸出那块带着体温的木牌。
借着月光,木牌上那行刻字格外清淅——
“丙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