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第一百五十五天。
太子营地的清晨没有了往日的生气。炊烟稀稀拉拉,士兵们沉默地收拾着行装,没人说话,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帐篷帘角,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主帐内,军医收回搭在谭岳腕上的手,对赵将军和太子伟伟摇了摇头。
“高烧不退,神志恍惚,时而惊醒喊叫‘快跑’,时而又呆滞无神。”军医低声说,“这是惊吓过度,邪风入体。军中条件简陋,需尽快回京诊治。”
谭岳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双目空洞地望着帐篷顶。这个曾经魁梧豪迈的将军,此刻面色蜡黄,嘴唇干裂,浑身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他的铠甲和佩剑堆在角落,蒙着一层薄灰——自从湖心惨剧后,他再没碰过这些。
赵将军看着曾经的副手,心中五味杂陈。有怒,有悲,更多的是沉重的无力感。
“赵将军,”伟伟轻声开口,“准备返程吧。”
赵将军抬起头:“殿下,距离原定返程日期还有十天,鱼还没捕够……”
“够了。”伟伟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坚定,“人命比鱼重要。况且,”他望向帐外,“你看看他们,还有心思捕鱼吗?”
赵将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个士兵正在收拾渔网,动作迟缓,眼神飘忽,时不时惊恐地望向湖心方向。那天的惨剧像噩梦一样笼罩着营地,每个人夜里都会惊醒,仿佛还能听到同袍的惨叫,看到那只幽蓝的眼睛。
捕鱼效率已经低到可怜。原本一天能捕三百斤,现在连五十斤都勉强。士兵们战战兢兢,下网时手在抖,收网时眼在瞟,生怕从冰窟里拖上来的不是鱼,而是别的什么。
“末将明白了。”赵将军终于点头,“末将这就去安排。”
命令传下去时,营地出奇地安静。没有欢呼,没有议论,只有如释重负的叹息和更加急促的收拾声。每个人都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
午饭后,伟伟独自来到营地边缘,面向冰湖。寒风刺骨,他却站了很久。
“佳琪,”他对着传音令轻声说,“我们要走了。”
石屋这边,卡其佳琪正在帮海棠晒鱼干。传音令震动时,她愣了一下,然后跑到屋后。
“这么快?不是还有十天吗?”
“谭将军病重,其他人也……”伟伟顿了顿,“军心已散,留下去无益。明天一早出发。”
卡其佳琪沉默了。她该高兴的——太子队伍离开,北海就能恢复平静。可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像堵了什么东西。
“伟伟哥哥,你……路上小心。”
“嗯。”伟伟的声音很轻,“佳琪,这次来北海,我学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一百条人命,我会记一辈子。”
“那不是你的错。”
“我是太子,带队的人。”伟伟说,“无论如何,我有责任。回京后,我会向父皇请罪,也会尽力抚恤那些将士的家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佳琪,谢谢你。谢谢你们这段时间……暗中的保护。我知道,如果没有你们,伤亡会更惨重。”
卡其佳琪鼻子一酸:“伟伟哥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你也是。”伟伟笑了,笑声里带着疲惫,但也有一丝温暖,“等以后……等一切安稳了,我再来北海看你。到时候,你要带我看冰晶,看发光的苔藓,看你们建起的家。”
“一定!”
传音结束后,卡其佳琪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侯明昊找来。
“太子他们要走了?”侯明昊问。
“嗯,明天一早。”卡其佳琪转过身,眼睛有点红,“侯明昊哥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明明可以救那些人……”
“你救不了。”侯明昊认真地说,“那是鲲的领域,是谭将军自己闯进去的。就算你当时在场,也阻止不了什么。而且……”他顿了顿,“如果你暴露了,后果会更严重。”
卡其佳琪知道他说得对,但心里还是难受。
当天下午,太子营地开始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帐篷被拆解打包,物资清点装车,那些捕鱼工具——冰镐、渔网、船只——被随意堆放在一起,很多已经损坏,也没人想修了。
赵将军亲自清点了剩下的鱼获:四千三百斤,比预期少了一千多斤。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能平安带这些人回去,就是万幸。
夜幕降临时,营地只剩下零星的篝火。士兵们围坐在一起,默默吃着最后的晚餐——炖鱼汤和干粮。没人说话,只有汤勺碰碗的叮当声。
谭岳的帐篷里,军医在给他喂药。药汁从嘴角流出,谭岳毫无反应,依旧睁着空洞的眼睛,喃喃着:“冰……冰裂了……快跑……快……”
军医叹了口气,替他擦干净嘴角。
夜深了,伟伟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想起出发时父皇的期待,想起这一路上的艰辛,想起湖心那片湛蓝的冰窟和幽蓝的眼睛。
也想起卡其佳琪天真烂漫的笑容,想起她说“北海很美”时的亮晶晶的眼睛。
同一片土地,为何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面?
他不知道答案。或许,这就是北海吧。
北海第一百五十六天,清晨。
天还没亮,营地就忙碌起来。最后的行装被打包上车,马匹被套上缰绳,伤员——包括谭岳——被小心地抬上铺了厚垫的马车。
赵将军骑马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他的目光扫过冰湖,那片平静的蓝色水面下,埋葬着一百个他带来的兵。
“出发。”他的声音沙哑。
队伍缓缓开拔。来时的三百人,此刻只剩二百零三人——少了九十七个。马车上的伤员还有十几个,都是冻伤或风寒,再加上谭岳。
队伍沉默地行进,没人回头。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背后那片冰湖的注视。
石屋这边,卡其喵一家站在了望点上,目送着队伍远去。
“走了。”卡其喵轻声说。
“他们还会回来吗?”阳紫问。
“短期内不会了。”榴莲王子说,“经此一事,朝廷会对北海更加忌惮。至少几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
卡其佳琪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心里空落落的。她看到队伍中间那辆最宽敞的马车——那是太子的车驾。车帘紧闭,她看不到里面的人。
但她知道,伟伟哥哥一定也在望着这边。
“他会平安的,对吧?”她小声问。
侯明昊站在她身边,点点头:“会的。”
队伍越走越远,最终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串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冰湖边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残留的营地痕迹——几处烧黑的火堆痕迹,一些散落的绳头,还有冰面上那些凿冰捕鱼留下的窟窿,正在慢慢重新冻结。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卡其喵转身:“回去吧。咱们的日子还得继续。”
众人回到石屋。海棠开始准备早饭,老夫人坐在火塘边缝补衣服,卡汐颜和小莲去喂驯鹿。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三天后,冰湖上最后的痕迹也被新雪覆盖。那片吞噬了一百人的冰窟,重新冻上了厚厚的冰层,平滑如镜,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守夜的人会听到冰层深处传来隐约的、悠长的声音,像叹息,又像吟唱。
那是鲲的梦呓,还是北海的呼吸?
没人知道。
北海第一百六十天,生活恢复了原来的节奏。捕鱼,种菜,喂养驯鹿,修炼,学习。
卡其佳琪的传送阵画得越来越熟练,侯明昊的箭术也越来越精进。阳紫照顾的菜园冒出了更多的绿芽,可杜莎终于学会了生火而不烧到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虽然遥远,但希望一直都在。
只是偶尔,卡其佳琪会站在冰湖边,望着南方。
侯明昊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陪她站一会儿,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卡其佳琪忽然说:“侯明昊哥哥,你说……伟伟哥哥回到洛阳后,会怎么样?”
“他会成长。”侯明昊说,“经历这样的事,人都会成长。”
“那你呢?”卡其佳琪转头看他,“你经历了很多事,也成长了很多吧?”
侯明昊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嗯。但有些东西不会变。”
“什么?”
“想保护的人,想守护的地方。”侯明昊看着她的眼睛,“这些永远不会变。”
卡其佳琪也笑了,笑容在冰原的阳光下,清澈而明亮。
是啊,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比如这片冰湖,比如身边的家人,比如心底的坚持。
北海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那些离开的人,那些留下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各自的人生篇章。
风从湖面吹过,卷起细碎的雪沫,像时光的尘埃,缓缓飘散。
一切终将过去。
一切也终将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