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昆明北郊的铁路货运站。
雾比山来得早,贴着铁轨匍匐,像一条刚蜕完皮的蟒,把空阔的编组场缠成灰白的茧。
城城蹲在尽头线旁,等一列从成都开来的慢货。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数码迷彩,袖口磨出毛边,右肩位置却缝着崭新的魔术贴——“k-9 黑子”,黑色犬剪影,白底。
黑子坐在他左脚边,尾巴平放,背脊挺成一条直线,十年军龄让它即便退役,也保持“坐”的标准角度。
远处传来汽笛,犬耳旋即旋转十五度,像雷达捕捉第一个回波。
货车只挂两节守车,车门半敞,铁锈味混着柴油飘出来。
城城翻身上车,动作轻得像踩一片落叶,回身拍一下车门框,黑子跃起,前爪搭他小臂,后爪在地面一点,六十斤体重被顺势提上。
“好狗。”
他把犬按在角落,用背包带穿过犬胸背,再把自己腰间的d环扣上,同一根绳,同一趟未知。
汽笛再响,列车滑进雾心,像把刀尖插进一块正在愈合的伤口。
车厢里堆满旧报纸,日期停在去年三月,头版是“哀牢山三名驴友失联,搜救第三日”。
城城折起一张垫在屁股下,其余铺成简易卧榻。
黑子把下巴搁在他膝头,呼吸均匀,却睁着眼——那是军犬的“浅睡眠”,随时可暴起。
城城用指腹摩挲犬鼻梁上一道旧疤,那是2016年怒江边境,黑子替他挡下毒贩柴刀留下的。
“再撑一次,就咱俩。”
黑子眨一下眼,算作签字画押。
列车穿过最后一盏信号灯,雾忽然被阳光刺破,像灰布被撕开一道裂口。
城城掏出手机,信号格空,时间却跳成7:00——按图定,列车将在半小时后临时停靠“小扬街”无人货场,那里距哀牢山东北麓直线十七公里。
1下车,沿废弃米轨走到废弃兵站;
2兵站库房有提前匿藏的山地背包、无人机、防红外的伪装网;
3从兵站后山翻进自然保护区缓冲带,避开检查站;
4黑子负责气味警戒,他负责快门与刀。
步骤像弹夹里的五发子弹,只要顺序不乱,就能击发一个“生还”的结果。
货场到了。
列车减速,萧牧先松绳,让黑子适应自由,随后自己探身门外。
铁轨两侧长满齐腰的菟丝子,金黄藤蔓缠住信号灯,像给钢铁送上一根绞索。
他跳下车,落地无声,黑子却在前方三米突然“定”
脊毛竖立,尾平直,鼻尖轻颤。
城城蹲身,左手压犬背,右手已摸到腿鞘里的56式三棱刺。
菟丝子丛里站起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穿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六五式军服,布料被雨水和虫蛀成网,脸只剩一半,另一半是白骨,却仍用黑洞洞的眼眶“看”过来。
白骨下颌开合,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响,像在嚼一块看不见的糖。
黑子低吼,声音卡在喉咙,像把锯子来回拉。
城城却认出那具行尸肩头的锈铁牌——“知青林三连”。
1979年哀牢山知青集体失踪案,卷宗他曾在军区情报室扫过一眼,三十七人,无一生还。
今天,第三十八人出现了。
行尸抬手,指骨间夹着一朵干燥的白花,花瓣早被虫蛀空,却仍保持兰形。
它把花递向萧牧,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古怪的“邀请”。
“……最后的求救信号只有四个字——花吃人了。”
黑子猛地前冲,被萧牧死死勒住项圈,“别动!”
他明白,这是山在“面试”——接受花,就等于签字画押,成为下一个“失踪编号”。
城城缓缓起身,右手拔出三棱刺,却倒握,刀背贴小臂,行了一个标准的“匕首礼”
那是特种兵在战场面对未知目标时的“先礼后兵”。
行尸似乎看懂,白骨下颌停止咀嚼,下一秒,整具骨架“哗啦”一声垮塌,像被抽掉最后一根时间的钉子。
军服空壳落地,菟丝子立刻爬上,藤蔓穿过纽扣孔,把“历史”缝进土壤。
白花被风卷起,贴上萧牧的靴帮,花瓣碎成粉,留下一个淡淡的兰形印记。
黑子低头嗅,鼻尖一触即离,像被烫到。
无人货场重归寂静,只剩远处列车重新启动的金属喘息。
城城把三棱刺插回鞘,蹲身揉乱黑子耳后的毛,“没事,一副骨头架子,吓不倒咱。”
可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他几乎听见骨头里传出的声音——
“进来,就别想出去。”
他起身,把背包肩带收紧,让重量贴住脊椎,像给心脏加一副外骨骼。
黑子走在前,尾巴不再摆动,而是水平锁定,犬背微微弓起——
那是“敌情未明”的行进模式。
废弃兵站在两公里外,米轨两侧的水泥枕木被野草顶裂,缝隙里长出一种暗紫色的小花,花心呈眼珠状。
城城蹲身拍照,相机“咔嚓”一声,花却像被惊动,同时闭合,花冠缩进茎里,只剩一根光秃的绿线。
“感震休眠?”
他皱眉,把相机调到微距,再拍一张,回看——
花心里并非眼珠,而是一张极小人脸,五官扭曲,像在尖叫。
黑子用鼻子拱他手,催促离开。
“一旦在野外看见‘眼花’,立即撤离,切勿拍照——闪光会刺激菌丝释放孢子。”
他下意识用手捂住镜头,却感觉指背一凉,像被几百条透明舌头同时舔了一下。
兵站铁门半倒,门楣上“备战备荒”红漆剥落,像结痂的伤口。
院内荒草及胸,中央却有一条被踩倒的“通道”,草茎折断处渗出透明黏液,气味腥甜。
城城沿通道走,脚步落在断草缝隙,避免留下新痕。
黑子忽然加速,冲入院角一排倒塌的平房,爪下扒出一只绿色军用塑料箱——
箱锁完好,却被黏液包裹,像被巨型蜗牛舔过。
城城用刺刀挑开,箱内干燥,背包、无人机、压缩饼干、给黑子的犬用营养膏,一件不少。
他松半口气,却听见黑子再次低吼,声音比刚才在货场更低,像雷在云层深处滚动。
平房外,通道尽头,荒草突然大面积倒伏——
不是被风吹,而是被某种“重量”压过。
草倒的方向呈“s”形,宽两米,长度一眼望不到头,像一条巨蛇用肚皮在草海写下签名。
可城城知道,哀牢山没有蟒蛇能长到如此体型。
他端起相机,调到红外模式,屏幕里出现一条“热痕”
温度比周围低五度,呈带状,一路延伸进兵站后山。
低五度,意味着“它”刚离开不超过十分钟。
黑子背毛全立,却主动向前,挡在主人与热痕之间。
城城伸手,解开自己与犬之间的连接绳——
“自由警戒,别硬拼。”
黑子回头看他一眼,目光沉静,像在说:
“我老,但不废。”
他快速把物资转移进新背包,拉上封口那一刻,听见“咔哒”
不是锁扣,是子弹上膛。
声音来自平房黑暗角落。
城城身体先于意识,侧翻滚到箱后,三棱刺已反握,相机肩带缠住左腕——
金属机身可当临时盾牌。
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形,比刚才的“知青骨架”
他穿现役迷彩,臂章却撕掉,只留线头;
脸上戴着防毒面具,镜面被刮花,看不清眼;
双手端95-1式自动步枪,枪口稳得可怕。
“把花留下。”
声音透过滤毒罐,像铁刷刮过玻璃。
“花”?
他尚未进山,更未采花,对方要的,是靴帮上那枚淡兰形印记?
黑子从侧墙阴影里悄然出现,十米距离,只需两秒就能扑咬。
萧牧用余光给犬一个“慢”
他想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花”。
枪口抬高一寸,对方重复,声音更低:
“把——花——留——下。”
下一秒,防毒面具的镜片里,忽然自己裂开一道缝,
花瓣尚未打开,却已把镜面撑得“咔咔”作响。
裂开的镜面里,花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每展开一瓣,就发出“啵”一声轻响,像拔掉香槟木塞。
三瓣过后,防毒面具的下半部彻底碎裂,露出人脸——
却没有人皮,只有暗红肌肉纤维,表面覆盖一层半透明的兰色薄膜,血管在膜下呈白色,如同兰叶脉。
“花人”向自己太阳穴,手指扣动扳机——
砰!
枪声在封闭平房里炸成闷雷,子弹穿过头颅,却未带出骨片,
雾状的花粉在空气中凝成一朵完整的鬼兰,
然后缓缓飘向萧牧。
黑子狂吠,扑向空中花粉兰,却扑了个空——
花是雾,却带着重量,贴上萧牧左胸,
他立刻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
每一次跳动,都从指缝挤出一点温度。
三棱刺当机立断划向自己胸前的迷彩,
布料裂开,露出里面的旧式陶瓷防弹板,
花粉在板面留下兰形焦痕,像被烙铁烫过。
赤色火焰“嘶啦”
黑子被呛得连退三步,却仍在火舌前形成护主弧线。
火光里,“花人”
95-1式步枪摔在一旁,扳机指仍痉挛,
像想再补一枪,却找不到方向。
在火光中一起一伏地“呼吸”。
这是“容器”
是花用来走路、说话、杀人的“壳”。
而是这种能把人变成“花盆”的东西。
在角落里静静冷却。
像给每一颗死亡都打上商标。
“咔嚓”
根须集体收缩,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
像被快门声吓死。
温热触感把萧牧从短暂失神拉回。
像给世界贴满不透风的封条。
至少留下第一张“花人”遗照。
“小城,别恨山,山只是……想让人回家。”
他当时没回,因为部队正在封控。如今他把两张卡叠在一起,像把母亲与哀牢山同时按进心脏。
还在前面。”
舌头粗糙,却带着唯一活着的温度。
像给他打出一张“通行证”
“入境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