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非亚老城区的一间公寓里,煤油灯的光焰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门外传来巷子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时,佩特科·卡拉维洛夫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希腊公使利瓦达斯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局促,深蓝色的外交制服衬得他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
“公使先生,您看到的是一位保奸”。”佩特科先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带着几分自嘲的沙哑,“在索非亚的酒馆里,在教堂的广场上,只要有人提起我和希腊人的接触,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没。我的同胞们说,我与您握手的瞬间,本身就是叛国的证据。毕竟,我曾是康斯坦丁陛下带去柏林会议的人,他们总觉得我早被希腊收买了。”
利瓦达斯没有急于辩解,只是轻轻推过一杯温水,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卡拉维洛夫先生,雅典从不将您视为依附者”,我们欣赏的是您在仇恨浪潮中的清醒。”他的语气平稳,没有多馀的修饰,“巴尔干的政治家多的是煽动情绪的勇气,却少了面对现实的远见,而您两者兼备。您清楚保加利亚的处境,也清楚希腊能提供的并非施舍,而是一条可能的生路。”
“生路?”佩特科自嘲地笑了笑,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他心头的焦躁,“我没有远见,只有求生的本能。我不是亲希腊,我是在乎保加利亚的生存。您要明白这一点,公使先生。如果与雅典为敌,我们只会在俄国的控制和内部的混乱中万劫不复。我对希腊没有任何热爱,我的立场是用冰冷的现实堆出来的,不是用理想。”
他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的人听去:“您知道现在的保加利亚是什么样子吗?大公之位空了快半年,索非亚的权力中心不在任何保加利亚人手里,在俄国总督伊万·多布罗沃尔斯基和他的顾问团那里。他们掌管着国库的钥匙,控制着军队的调动,甚至连地方官员的任命都要经过他们签字。我们就象被圈养的羔羊,却还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我在柏林会议上亲眼见过俄国人的算计,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保加利亚的独立放在眼里,只是把我们当成对抗奥斯曼、牵制希腊的棋子。”
“国内的派系?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佩特科的手指在桌上胡乱画着,象是在梳理混乱的局势,又象是在发泄无力,“一边是托多尔·布尔莫夫领导的亲俄派,他们是俄国的傀儡,满脑子想的都是找个听话的德国小邦王子来当大公,维持现在的稳定”。可这种稳定,不过是让保加利亚永远当俄国的附庸,他们在柏林会议上连一句为保加利亚争取利益的话都不敢说,现在却还握着中央政府的权柄。”
“我虽然不象其他人那般极端,要用战争夺回领土,但显然我也不是希腊的朋友。”佩特科靠在椅子上,无奈地耸了耸肩。
“至于俄国总督,他们才是真正的保加利亚国王。”佩特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屈辱,“军队里的军官是俄国人派来的,财政收入要先交给俄国顾问团审核,连修一条铁路都要俄国批准。他们说这是帮助保加利亚重建”,可实际上,那些铁路只修到黑海边上,方便他们运兵,根本不管我们的经济须求。我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耻辱,可我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利瓦达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指尖在膝上的笔记本上轻轻记着要点。
他知道这些信息对雅典至关重要,也清楚保加利亚的现状比外交部预估的更糟。
他没有打断佩特科,只是在对方停顿的间隙,适时递过一杯水,示意他继续。
佩特科喝了口水,话题转向了保加利亚人对希腊的仇恨,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您可能想象不到,现在保加利亚上下,最恨的不是曾经统治我们的奥斯曼人,而是希腊人。
这种恨已经刻进骨子里了。他们说希腊是领土掠夺者,抢走了保加利亚自古以来的马其顿和色雷斯。那些地方居住着多少保加利亚人?他们不管,只觉得那是保加利亚的土地。”
“他们还说希腊是文明的窃贼。”佩特科苦笑着摇头,“你们宣扬的罗马认同”,在他们眼里是对保加利亚历史和文化的篡改与窃取。他们说雅典在马其顿销毁保加利亚的历史遗迹,强迫当地居民说希腊语,连教堂里的祈祷文都要改成希腊文。这些说法有真有假,可没人愿意查证,大家只愿意相信希腊在毁灭我们的文化。”
“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他们认为希腊是操纵柏林会议、离间俄保关系的背后黑手”。”佩特科顿了顿,“他们说,是雅典说服俄国在会议上放弃保加利亚,让我们的统一梦想彻底破灭。他们忘了是俄国自己为了比萨拉比亚出卖了我们,只记得希腊在会议上获得了马其顿和色雷斯。于是,所有的仇恨都指向了希腊。”
“这种仇恨是全民性的。”佩特科补充道,眼神里满是无力,“从农民到知识分子。
从士兵到商人,所有人都在谈论向希腊复仇”。您知道酒馆里最流行的祝酒词是什么吗?愿上帝摧毁雅典”。民间还传唱着关于马其顿英雄被希腊人杀害的悲歌,歌词里把希腊人写成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恶魔”,连孩子都知道希腊人是敌人”。象我这样看清现实的人,十个里未必有一个。”
“就算没有俄希关系的裂痕,俄国人也会引导保加利亚仇视希腊。”佩特科的语气变得肯定,“让我们把希腊当敌人,他们才能更好地控制我们,毕竟,一个有共同敌人的国家,更容易被团结在保护者的旗帜下。这对他们的利益最有利,既可以用保加利亚牵制希腊,又能让我们依赖俄国的保护,一举两得。”
利瓦达斯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卡拉维洛夫先生,您在柏林会议上见过康斯坦丁陛下,也清楚雅典的立场。现在雅典正在推动组建巴尔干同盟,自的是让巴尔干国家联合起来,对抗大国干涉,促进经济合作。您觉得,保加利亚有添加的可能吗?或者说,您愿意尝试推动这件事吗?”
佩特科听到“巴尔干同盟”四个字,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您想听实话吗?可能性微乎其微。昨天,索非亚的秘密会议室里,各派还为这件事吵得不可开交,亲俄派、
激进派、还有俄国总督的代表,没有一个人真正想添加同盟,大家只是在为自己的利益争吵。”
他先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纽扣,目光扫过在场的十几个人,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沉稳:“关于希腊提出的巴尔干同盟,保加利亚愿意探讨添加的可能性。
但我们有两个前提,第一,必须承认俄国在保加利亚的特殊利益,这是我们与俄国传统友谊的基础;第二,要重新讨论马其顿的归属问题,那里的保加利亚人应该回到祖国的怀抱。”
桌上的煤油灯晃了晃,灯芯爆出火星,他拳头攥得发白,语气里满是怒火:“探讨可能性?布尔莫夫先生,您是忘了柏林会议上希腊是怎么抢走我们的土地吗?这根本不是同盟,是希腊人的糖衣炮弹,是用经济合作包裹的领土吞并计划!添加同盟就是背叛保加利亚的祖先,是把我们的未来卖给希腊人!”
斯塔姆博洛夫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有压迫感:“我们不需要什么同盟,我们需要的是复仇!应该联合奥斯曼的残馀势力,向希腊发动战争,把马其顿和色雷斯夺回来!让希腊人知道,保加利亚人不是好欺负的!”
他的支持者们立刻跟着欢呼,有人举起桌上的陶杯,里面的劣质葡萄酒晃出了不少,他们高声喊着“打倒希腊人”“夺回我们的土地”,声音在狭小的地下室里回荡,场面差点失控。
他的俄语带着浓重的保加利亚口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诸位,请冷静。保加利亚的外交决策需要谨慎,不能被情绪左右。我们应该充分考虑与俄国的传统友谊,任何可能影响俄保关系的决定,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
他没有明着反对同盟,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争吵的众人:“总督大人认为,保加利亚目前的首要任务是稳定,不是卷入新的纷争。至于是否添加同盟,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希腊的诚意,不能急于下结论。”
所有人都明白,这番话的真正意思是保加利亚不能自己做决定,一切都要听俄国的安排。
佩特科坐在人群中间,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深吸一口气后站起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地下室安静了几分:“我不同意斯塔姆博洛夫先生的说法,也不认同布尔莫夫先生的条件。完全拒绝同盟只会让保加利亚更孤立,我们现在的经济已经垮了,农业产出下降,工业几乎没有,连粮食都要靠俄国的救济。如果能与希腊进行有限度的经济合作,至少能为国家争取喘息时间,让农民有饭吃,让工匠有活干。”
他的话还没说完,斯塔姆博洛夫就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投降派!你就是希腊人的走狗!柏林会议上你跟着dogson的康斯坦丁去,现在又帮希腊说话,你是不是早就把保加利亚卖给希腊了?”
佩特科看向身边几个原本支持他的激进派成员,希望能得到一点支持。
可那些人要么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要么转头看向别处,显然是怕被粘贴“亲希腊”的标签,遭到民众的指责。
佩特科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大家回去后不要散布谣言,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参会者们陆续离开,有人走时还在小声议论,有人对着佩特科投来鄙夷的目光,地下室里只剩下佩特科和满地的烟蒂、空酒杯。
“最后,会议不欢而散。”佩特科摊了摊手,“没有达成任何共识,反而让各派的矛盾更尖锐了。亲俄派会继续按俄国的意思拖延,斯塔姆博洛夫会在报纸上骂得更凶,俄国总督会继续控制一切。”
利瓦达斯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考了片刻才开口:“卡拉维洛夫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也知道您会面临巨大的压力。但雅典不是要保加利亚立刻添加同盟,只是希望您能尝试推动一些有限的合作,比如经济领域的交流,或者在外交上协调一些对双方都有利的立场。”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诚恳:“您说保加利亚的经济已经垮了,失去了多布罗加,农业产出下降,工业几乎没有。雅典可以提供帮助,我们可以派农业专家来指导种植,提供低息贷款帮助你们重建面粉厂和酿酒厂,甚至可以让保加利亚的农产品通过希腊的港口出口到欧洲。这些都不需要你们放弃主权,只是纯粹的合作,为保加利亚争取喘息的时间。”
“您也说,象您这样看清现实的人很少。”利瓦达斯继续说道,“但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尝试,就可能慢慢影响更多人。您可以先从秘密接触开始,比如与希腊的商人创建联系,或者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客观分析局势的文章,让更多人看到合作的可能性。”
“我知道您担心被民众指责,担心被骂成保奸”。”利瓦达斯的语气变得温和,“但真正的爱国者,不是只会煽动仇恨的人,而是能为国家找到生路的人。您在柏林会议上见过大国的博弈,清楚保加利亚的处境有多危险。如果不尝试改变,你们迟早会被俄国彻底控制,或者在与希腊的冲突中毁灭,这不是您想看到的,也不是任何一个真正爱保加利亚的人想看到的。”
佩特科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一边是民众的仇恨和派系的压力,一边是保加利亚的生存和未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您需要我做什么?”
利瓦达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语气依旧平稳:“先从一件小事开始。下周,希腊的一个商人代表团会来索非亚,他们想洽谈农产品出口的合作。我希望您能秘密会见他们,了解一下合作的可能性。如果顺利,我们可以再考虑下一步,比如邀请保加利亚的学者去雅典交流,或者在外交上协调立场。”
“我会面临很大的风险。”佩特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尤豫,“如果被俄国人或斯塔姆博洛夫发现,他们不会放过我。”
“雅典会为您提供保护。”利瓦达斯立刻回应,“我们在索非亚有秘密的连络点,如果您遇到危险,可以随时联系我们。我们也会跟康斯坦丁陛下汇报您的努力,一旦情况充许,希腊会公开支持您,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佩特科又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我答应您。我会去见那个商人代表团,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保加利亚的局势太复杂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混乱。”
“只要您愿意尝试,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利瓦达斯站起身,伸出手,“感谢您的勇气,卡拉维洛夫先生。您为保加利亚做的一切,历史会记住的。”
佩特科尤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与利瓦达斯轻轻握了握。
利瓦达斯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巷子里的巡逻士兵已经换了岗,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索非亚的老城区,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带着几分庄严,又带着几分凄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狭小的公寓,窗户里的煤油灯还亮着,佩特科大概还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利瓦达斯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保加利亚的添加可能只是雅典的一厢情愿,甚至他这次的努力最终也可能白费。
毕竟,保加利亚本就是可被抛弃的对象。
但他还是愿意尝试,就象佩特科愿意冒着风险会见商人代表团一样,在混乱的巴尔干,任何一点务实的努力,都可能成为改变局势的微光。
他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保加利亚局势复杂,民众对希腊仇恨深重,派系斗争激烈,俄国控制严密。卡拉维洛夫愿意尝试推动有限合作,下一步需重点支持其与希腊商人的接触,同时密切关注俄国和激进派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