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洛尼基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时,城内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断壁残垣间散落着弹壳,街道上偶尔能看到未清理的碎石,却已没了往日的混乱。希腊军队收复这座城市后,第一时间激活军事管制,迪米特里所在的连队被派往老城区巡逻,协助维持秩序。
每日的宵禁从日落开始执行,宪兵队分成十支小队,手持步枪在街道上往返巡查。
遇到试图趁乱劫掠的奥斯曼溃兵,或是抢夺商铺的本地暴徒,宪兵们毫不手软,当场制服后押往临时拘留所。
迪米特里跟着班长在犹太社区巡逻时,看到两名希腊士兵正试图闯入一家面包店,班长立刻上前喝止,将两人带走审讯。
短短三天,城内的暴力事件从每日数十起降至个位数,市民们逐渐放下戒备,开始配合军队的管制措施。
与此同时,希腊军的工程部队和宪兵分队同步接管了城市的关键设施。
电报局外,两名士兵守在门口,技术人员连夜检修设备,塞萨洛尼基与雅典、克里特岛的通信在次日清晨便恢复畅通。
火车站内,工程师们沿着铁轨排查故障,搬运受损部件,计划一周内恢复与南马其顿其他城市的铁路运输,为后续物资调配与兵力机动铺路。银行和市政厅由军官直接进驻,会计人员逐一清点帐目与文档,将奥斯曼时期的土地记录、税收凭证分类归档,防止重要文档遗失或被篡改。
希腊军还打开奥斯曼军粮库的大门,安排士兵和本地志愿者组成分发队伍,在广场上设立三个发放点。
无论是希腊裔、土耳其裔还是犹太裔,都能领到每日的口粮。
战俘处理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这是康斯坦丁国王亲自制定的一套战俘教育方案。
奥斯曼战俘构成复杂,除占多数的土耳其裔士兵外,还夹杂着库尔德人、切尔克斯人、阿拉伯人等非土耳其裔穆斯林士兵,若能针对性瓦解他们的认同,将成为削弱奥斯曼帝国的关键一步。
因此,国王下令情报部门对不同族裔战俘实施“定制化宣传”,既要打破他们对“奥斯曼穆斯林”的集体认知,又要在战俘营中制造内部隔阂。
城外的空地上,工程兵们搭建起四座临时战俘营,数以万计的奥斯曼战俘被分批安置。
希腊军根据战俘的身份将其分为两类:底层士兵与低级军官被安排在南侧的两座营地,每天能领到两顿热食。清晨是麦粥配橄榄,傍晚是面包加炖豆子,同时需参与城市清理工作,搬运街道上的碎石、修复受损的房屋墙体、清理战场遗留的武器弹药,甚至还要帮助希腊人重建教堂。
上层军官则被关押在北侧的两座营地,看管极为严苛,不仅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铁丝网内,每日同样需要进行两小时的体力劳动,甚至被强制剃掉像征身份的胡子。
从战俘营创建的第四天起,夜间的集体教育便成了固定安排。
情报人员根据战前收集的资料,将不同族裔的战俘分批召集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点燃火把开展授课。
对库尔德族战俘的教育最先开始。
情报官站在火把旁,用库尔德语高声说道:“你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安纳托利亚东部,在高山和草原上放牧、耕种,可突厥人来了之后,夺走你们的土地,强迫你们缴纳沉重的赋税,甚至不允许你们在公共场合说库尔德语、保留自己的传统节日。他们嘴上说着‘穆斯林是一家人’,却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他们压迫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对你们库尔德人同样如此。”
说着,他展开一张简易地图,用木棍指着上面标注的库尔德人聚居局域,“希腊与你们一样,都是被奥斯曼暴政压迫的民族,我们坚信每个民族都该有自己的生存空间,都该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
台下的库尔德战俘们沉默地听着,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轮到切尔克斯族战俘时,情报官换了一套更贴近他们经历的说辞。
“你们是高加索山脉上最英勇的战士,骑马射箭的本领无人能及,可因为俄国与奥斯曼的争斗,你们失去了家园,被迫背井离乡。如今还要穿着奥斯曼的军装,为突厥素檀卖命,在战场上送死,这值得吗?”他的声音通过夜色传向每一个人,“希腊从不认同这种强者欺压弱者的规则,我们相信每个民族都该有自主选择命运的权利,而不是被帝国当作棋子随意支配。”
不少切尔克斯战俘默默低下了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思索,有人甚至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面对阿拉伯裔战俘,情报官则聚焦于宗教与文化的差异。
“你们信仰伊斯兰教,虔诚地遵守教义,却说着与突厥人不同的阿拉伯语,有着自己的诗歌、历法和文化传统。突厥人以‘穆斯林共同体’为借口让你们服从,可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掠夺你们的资源,把你们的土地当作他们的战利品,压制你们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希腊尊重所有信仰与文化,我们反对的不是宗教,而是用宗教掩盖的压迫与掠夺。我们希望每个民族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传承文化、发展生活。”
每场集体教育持续一个小时,情报人员会留出时间让战俘提问,耐心解答他们的疑惑,从不强迫对方接受观点,只将事实与理念清淅传递。
与此同时,针对土耳其裔底层士兵的“民族起源再教育”也在同步开展。
情报人员挑选出有一定文化、性格外向、在同伴中有影响力的年轻人,集中在单独的帐篷里授课。
迪米特里偶尔会远远看到帐篷外的火把光亮,能听到里面传来讲课声,却从未靠近参与。
希腊军官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向战俘们灌输“与希腊同源”的理念,强调他们虽信仰伊斯兰教,却与希腊人拥有共同的祖先,还邀请已归化的前奥斯曼非突厥裔士兵分享经历,讲述如何“认清突厥压迫的本质”。
有情报兵透露,那些接受教育的战俘,起初只是沉默倾听,后来逐渐开始提问,看向突厥裔军官的眼神也从敬畏变成了疏离,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不满。
而少数族裔战俘与土耳其裔战俘之间的隔阂也日渐明显。
以往一起劳动时还会交流的士兵,如今大多各自聚集,库尔德人与切尔克斯人甚至会刻意避开土耳其裔军官的视线,战俘营内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
1873年的小亚细亚,现代意义上基于语言和血缘的民族认同几乎不存在,当地的身份认同呈现出分层化与碎片化的特点。
当时的小亚细亚,宗教认同是超越一切的内核存在。
奥斯曼帝国的米勒特制度以宗教分野为基础,对穆斯林而言,“穆斯林”是他们首要且最重要的身份。
一个来自卡尔斯的人与一个来自科尼亚的人,即便语言习俗不同,只要同属穆斯林,在帝国框架内就会被视为“自己人”;对非穆斯林而言,“希腊东正教徒”或“亚美尼亚人”是他们的法定身份,宗教共同体的划分是当时最根本、最有效的社会与政治界限。
在宗教认同之下,是更为碎片化的地方与部落认同。
在“穆斯林”的大标签下,人们更倾向于认同自己来自“卡斯塔莫努”或“卡拉曼”这样的具体地区,而非抽象的“土耳其民族”。
尤其是在东部和东南部,库尔德人、土库曼斯坦人、阿拉伯人等群体拥有强烈的部落认同,其忠诚度首先献给部落首长,而非遥远的奥斯曼素檀或“民族”概念。
此外,职业与阶层认同也占据重要地位,人们会更倾向于认同自己是“农民”“工匠”或“士兵”,而非某个民族群体。
尽管奥斯曼帝国精英试图构建“奥斯曼人”认同,希望超越宗教将所有臣民团结在素檀旗下,但这一概念仅在官僚和知识分子阶层流行,从未真正渗透到安纳托利亚的农村社会。
而民族认同的萌芽,也仅限于非穆斯林群体的边缘与知识界。
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因与欧洲接触更多,且拥有独立的教会体系,民族意识觉醒更早、更强烈,其馀群体的民族认同几乎处于空白状态。
正是这种复杂的认同格局,让康斯坦丁制定的“定制化宣传”计划有了成功的可能。
通过精准击中不同族裔的痛点,打破宗教与地方认同的束缚,既能瓦解战俘对奥斯曼的归属感,又能制造内部矛盾,让土耳其裔军官陷入孤立。
情报部门早已记录下这些目标战俘的姓名、家乡与亲属信息,计划在未来派人连络,引导他们成为反抗突厥统治的火种。
随着塞萨洛尼基的秩序逐渐恢复,希腊军总司令部在市政厅召开军事会议,敲定马其顿领土接收计划。
由于奥斯曼在马其顿地区的主力军团已被全歼,剩馀的零星守军或溃散或投降,希腊只需派出少量兵力,便可完成对整个马其顿的接收。
会议决定,从塞萨洛尼基抽调三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连,组成四支接收部队,分别向马其顿北部的斯科普里、奥赫里德,西部的比托拉,东部的塞雷进军。
每支队伍配备一名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携带足够的粮食与弹药,同时携带印刷好的公告。
公告用希腊语书写,宣告希腊对该地区的接管,承诺保护所有族裔的生命财产安全,鼓励市民维持正常生活与生产。
在塞萨洛尼基城内,清理战场的工作也在同步推进。
工程兵们用马车将街道上的弹壳、破损武器运出城外集中销毁,工人则用石灰水粉刷墙壁上的弹孔与血迹。
商铺老板们陆续打开店门,摆放商品,广场上甚至出现了流动的小吃摊,卖起了热乎的烤肉与薄饼。
一周后,当接收部队陆续出发时,塞萨洛尼基已基本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街道上巡逻的希腊士兵,与市政厅前飘扬的希腊国旗,宣告着这座城市迎来了新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