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 4月 4日,圣彼得堡。
春天已至,圣彼得堡仍裹着寒意。涅瓦河泛着冷冽水汽,风卷着水汽刮过,刺得人发疼。
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立在出租屋的镜子前。
指尖捏领结,调至端正;抚平大衣褶皱,捋顺衣角纹路。动作优雅,就象小时候妈妈教他的那样。
他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体面,此后他不再是落魄贵族、不是莫斯科大学辍学生,他是革命者、殉道者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
他要去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
父亲的庄园早被债主收走,值钱物变卖一空,一家人曾蜷在莫斯科的廉价出租屋里过了整个冬天。但这些在他眼里无足轻重,他总对自己说,这是贵族应得的。
他们祖辈靠剥削农奴积财享特权,如今家道中落,不过是偿债,比起农奴的苦难,这点困境不值一提。
1861年农奴制改革时,他挤在广场人群里欢呼。站在靠前的位置,看官员宣读沙皇诏书,听“农奴获自由”的承诺,真心庆幸俄国出了“仁君”,以为农奴能摆脱苦难。
现实很快击碎期待。
改革后他回到了坦波夫省,想亲眼看看故乡的农民生活的变化。
结果却使他绝望,捧着“自由”文书的农民起初欢呼,认领“份地”时笑容尽失。他们分到的全是贫瘠坡地,土瘦得连野草都扎不了根,种不出足够粮食。更绝望的是赎金,按规定要还四十九年!这些农奴就算加之他们孩子的寿命都活不了49年!
所谓“解放”,不过是精心设计的谎言,农奴仍困在贫困与压迫里,没有自由。就象圣经里说的那样: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只有暴力革命推翻专制,才能拯救俄罗斯。”他对镜开口,声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革命者的觉悟。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尼古拉?伊舒京。是他的堂兄,也是激进组织“地狱”的创立者。
“地狱”由一群对专制制度绝望的知识分子、破落贵族组成,成员多曾见证农奴制改革的虚假,坚信沙皇专制是俄国苦难的根源,内核信条是“以暴力推翻暴君,点燃革命火种”,目标是创建能让农民真正拥有土地与自由的公社。
尼古拉?伊舒京是组织的重要推动者,一手策划了此次刺杀,认定除掉沙皇这个“专制像征”,才能唤醒民众,引发全国起义。
“一路走好,兄弟。”尼古拉?伊舒京递过一把转轮手枪,没有多馀的话,也没有拥抱或叮嘱。
枪身沾着机油,卡拉科佐夫接握时,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渗进骨头,指尖微麻。
他检查手枪,确认子弹上膛,塞进大衣内袋,调整到抬手就能取出的位置。
他和尼古拉?伊舒京都清楚,这是自杀式任务。
他清楚这是条死路:杀了沙皇,点燃农民起义,推翻专制,建农民公社。可从接过枪的那一刻起,他的脚步就没再尤豫过。为了俄国人民,他可以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门轴“吱呀”一声,象是不堪寒风的重负。卡拉科佐夫走进巷口,水汽扑在脸上瞬间凝成细霜,他要去圣彼得夏园参加一场葬礼——他的,也是沙皇的。
夏园的石子路冻得发硬,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不远处的丁香花丛还剩光秃秃的枝桠,亚历山大二世却已经指着那些枝条笑:“再过半个月,这里会开满紫色的花,圣彼得堡的春天,总要靠这些花撑起来。”
康斯坦丁跟在一旁,目光却没落在花丛上。他此次访俄,不是单纯的游玩,而是带这目的来的。
奥托是亲俄国王,却被他亲手推翻,两国关系早有裂痕;希腊工业刚起步,急需廉价的铁矿与煤炭,而俄国的乌拉尔矿区,正是最好的来源。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既要修复关系,也要为希腊的工业挣得资源支持。
“圣彼得堡实在是太美好了,就连空气都是香甜的,昨夜的月亮也比希腊的更圆。依我看就算是君士坦丁堡也未见得就比圣彼得堡更好。”康斯坦丁竭尽所能的学着前世的那些“公知”的发言,就差跪下来喊爹地了。
亚历山大二世听得眉开眼笑,拍了拍他的骼膊,语气里满是亲近:“希腊和俄罗斯是同文同种同宗的兄弟,俄罗斯是哥哥,希腊是弟弟。兄弟之间的矛盾是不必要的、是可以合作的。”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他愿意放下奥托被推翻的芥蒂,与希腊重修旧好。
康斯坦丁却没接话,眉头轻轻皱着,脑子里像蒙着层雾,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愣在原地,连亚历山大二世的目光落在身上都没察觉。
“陛下是不舒服?”沙皇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悦,但见康斯坦丁脸色发白,语气又软了些,“要是累了,先回宫休息也好。”
“是我失礼了,多谢陛下关心。”康斯坦丁赶紧欠身赔罪。
两人没再停留,并肩朝着停在路口的马车走去。侍从早已掀开马车的门帘,亚历山大二世抬脚,正要踏上马车的踏板。
就在这时,康斯坦丁的目光突然扫过人群,一个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正从人群里冲出来,右手举着什么,金属反光在雾里一闪。
“小心!”
康斯坦丁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左手死死扣住亚历山大二世的肩膀,用力将人往身后拽。
几乎是同一秒,“砰”的一声枪响炸开,子弹擦着沙皇的耳朵飞过,耳廓被气流刮得破了皮,渗出点血珠。
要是再偏半寸,这颗子弹就该打在沙皇的太阳穴上。
子弹最后嵌进马车的木质车厢里,留下个深色的弹孔。
卡拉科佐夫没料到康斯坦丁的反应会如此迅速,手指还在摸索扳机想开第二枪,身边却冲过来个农民,一把打飞了他手里的枪。
皇家卫兵瞬间扑上来,将他按在地上,膝盖顶着他的后背,让他动弹不得。
卡拉科佐夫挣扎着抬头,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嘶吼:“你们这些暴君的帮凶!农民还在受苦,你们却在这儿享受!这一枪只是开始!农民不会永远被欺骗!”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震耳欲聋,但却没人关心,包括哪个阻止他刺杀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