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深秋,突尼斯城的港口飘着咸湿的海风,几艘挂着意大利旗帜的商船正缓缓靠岸,搬运工们光着脚在石板路上奔跑,将棉花、橄榄油桶扛进岸边的货仓。
约安尼斯?科斯塔斯身着剪裁合体的羊毛商人装束,袖口别着希腊商会的银质徽章,手里提着装满样品的皮箱,站在码头的灯塔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眼前的景象。
这是他抵达突尼斯的第三天,也是以“希腊商人”身份展开探查的关键日子。虽然配备了翻译,但他在陛下提出突尼斯战略的时候就开始学习阿拉伯语,如今正是用武之地。
突尼斯地处北非中心,扼守东西地中海咽喉,北部沿海平原盛产小麦与橄榄,内陆草原畜牧发达,南部已勘探出磷酸盐矿,其港口更是战略要地。
但此时的突尼斯已深陷危机:1863年政府宣布破产,债务压得贝伊政权喘不过气,而在未来的1867年大饥荒将至,欧洲列强正通过“国际财政委员会”逐步掌控其海关与税收,政局动荡不堪。
“先生,需要帮忙搬运货物吗?”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阿拉伯少年凑上来,说着夹杂法语的阿拉伯语。
约安尼斯摇了摇头,递过一枚小银币,顺势问道:“听说北部平原的橄榄园今年收成不错?我是来谈橄榄油贸易的,想找个向导带我去看看。”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点头:“我家就在比塞大附近,那里的橄榄园一眼望不到头,只是今年征税的人来得勤,好多农户都不敢多晒油了。”这话正中约安尼斯下怀。
他跟着少年穿过港口区,沿途的景象渐渐拼凑出突尼斯的经济轮廓:沿海街道旁,意大利侨民开的商铺占了半条街,橱窗里摆着欧洲的钟表、布料,门口挂着“领事裁判权保护”的木牌;拐进阿拉伯市集,叫卖小麦、大麦的摊贩声音嘶哑,布袋上的补丁层层叠叠;再往内陆走,偶尔能看到牧民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经过,皮革贩子蹲在路边,手里的皮子成色远不如往年,这与他临行前国王康斯坦丁交代的“突尼斯农业为基、牧业为辅”的信息吻合,只是债务危机的痕迹比想象中更重。
“为什么征税变多了?”约安尼斯装作不经意地问。
少年压低声音:“贝伊要还欧洲人的钱,去年就说国家破产了,今年连面包都贵了好多,南边还有人饿肚子呢。”
他指了指远处广场上的士兵,“那些当兵的也没精神,枪都锈了,也没见贝伊给他们发钱。还说想学欧洲练兵,可连子弹都没买,纯是在做梦。”
约安尼斯顺着少年指的方向看去,几名穿着褪色制服的士兵正懒散地站在广场角落,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磨得发亮,队列歪歪扭扭。其中几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士兵,看样貌象是库鲁格鲁人,那是突尼斯军队的内核力量,不但连最基本的纪律都维持不住,在当地没没有民众支持。
库鲁格鲁人是土耳其军人与本地妇女的后代,形成一个独特的士官和低级官僚阶层。在奥斯曼逐渐失去对突尼斯的控制后,他们成为了统治的基础支持力量。
当地的土耳其人倒是极少,约安尼斯来到这之后基本没见到过。
他默默记下:军事落后,装备匮乏,果然如情报所说,连镇压叛乱都难,更别提抵御欧洲列强。
接下来的几天,约安尼斯的探查范围不断扩大。
他去了南部正在勘探磷酸盐矿的局域,看到几个欧洲工程师带着本地劳工在荒地上钻孔,矿场外围挂着法国公司的牌子;他走进突尼斯城的犹太区,与开钱庄的犹太商人打交道,对方抱怨“欧洲人掌控了大部分外贸,我们只能做些小额放贷,还要看领事的脸色”;他甚至在一次市集冲突中,看到库鲁格鲁士官试图调解,却被意大利侨民无视,对方只认本国领事,根本不把突尼斯官员放在眼里。
“奥斯曼的素檀管得了这里吗?”一次与犹太商人吃饭时,约安尼斯故意问。
商人冷笑一声:“素檀的‘任命状’不过是张纸!贝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奥斯曼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还能管突尼斯?”
“哈兹纳达尔首相?”约安尼斯故作惊讶,“我听说他是希腊裔?”
“没错,老家在希俄斯岛,还是个宦官呢!”商人压低声音,“这人本事大,当了快十年首相,突尼斯的钱袋子基本归他管,不过也贪得很,欧洲债主都喜欢找他,说他‘好说话’。”
穆斯塔法?哈兹纳达尔,突尼斯实际掌权者,希腊希俄斯岛出身的宦官,1855年起担任大首相,虽以腐败和亲西方闻名,却是贝伊政权的“大管家”,也是欧洲列强与突尼斯王室间的关键中间人,其希腊裔身份也将成为希腊渗透突尼斯的重要突破口。
约安尼斯心中一动,这正是他要找的突破口。
他通过犹太商人的牵线,以“想获得橄榄油出口特许”为由,递了拜帖给首相府。
三天后,他接到了召见通知。
这三天里,约安尼斯没闲着:他给意大利领事的秘书送了希腊产的上等丝绸,跟法国商人“合作”敲定了一笔羊毛订单,甚至给港口的殖民官员塞了点“礼物”。
表面是维系“商业关系”,实则是借此摸清了欧洲殖民者在突尼斯的权力脉络,为后续行动扫清障碍。
首相府位于突尼斯城的内核局域,外墙贴着白色大理石,门口站着两名库鲁格鲁裔卫兵,比广场上的士兵精神些,却也难掩制服上的补丁。
穆斯塔法?哈兹纳达尔坐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后,身着绣金的深色长袍,手指上戴着好几枚宝石戒指。
看到约安尼斯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羽毛笔,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亲近:“哎呀,是希腊来的同乡?快坐快坐!希俄斯岛的美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那热切的语气,仿佛真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乡,却没人知道,这不过是他面对潜在“利益伙伴”的惯常伪装。
约安尼斯躬身行礼,顺势将一只装满蓝宝石的小锦盒悄悄放在书桌角落,语气躬敬却不卑微:“首相阁下,我代表希腊商会而来。突尼斯的橄榄油、皮革品质绝佳,我们想长期合作,只是希望能获得一些便利。比如和欧洲侨民同等的贸易关税优惠,还有在突尼斯城设立专属租界的权利。”
他嘴上说着“贸易合作”,眼神却紧紧盯着哈兹纳达尔的反应。哈兹纳达尔的目光扫过锦盒,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戒指,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同乡来谈生意,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欧洲人能拿到的优惠,咱们希腊人自然也能有!不过……”
他话锋顿了顿,装作尤豫,“这关税和商栈的事,得走些‘流程’,你懂的。”
约安尼斯心中了然,却不再提“流程”,反而缓缓抬起头,眼神褪去商人的圆滑,多了几分锐利:“首相阁下,‘流程’之外,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哈兹纳达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警剔:“你不是普通商人。”
约安尼斯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希腊王室的双头鹰徽章,轻轻放在桌上。
“我是约安尼斯,希腊国王康斯坦丁陛下的密使。”
哈兹纳达尔猛地坐直身体,目光死死盯着那枚徽章,呼吸都变重了:“希腊国王?他想做什么?”
约安尼斯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国王陛下知道阁下的难处,欧洲债主的逼迫,贝伊陛下的软弱,还有突尼斯迟早会被列强瓜分的危机。他也知道阁下的出身,知道您在突尼斯虽有权势,却始终是‘外来者’。”
他顿了顿,看着哈兹纳达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国王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迦太基总督的位置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