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深处的兽苑,铁笼依山而建,高达数丈,粗实的铁条被打磨得泛着冷光。笼中,一头斑斓猛虎正与一头西域雄狮撕咬缠斗,虎啸狮吼震得空气都在颤抖。猛虎前爪按住雄狮的脖颈,锋利的獠牙狠狠啃向对方的肩胛,雄狮不甘示弱,后肢蹬踏,利爪在猛虎身上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暗红的血迹顺着兽毛滴落,在笼底的干草上积成一滩,散发出浓重的腥膻味。
武宗斜倚在不远处高台上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身下的皮毛温热顺滑,还带着淡淡的兽味。他赤裸着双脚,裤腿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手中攥着一串硕大的琥珀念珠,随着笼中猛兽的每一次扑击、撕咬,念珠在指间飞快地转动,眼神紧紧锁着笼内的战况,嘴角挂着兴奋的笑意,呼吸都随着搏斗的节奏变得粗重。
“好!再扑!给朕咬住它的喉咙!”武宗猛地坐直身体,抬手拍向身旁的紫檀木酒案,案上的银质酒壶、玉质杯盏被震得“哐当”作响。他看得兴起,甚至抬脚蹬在酒案边缘,身体前倾,仿佛要冲进笼中与猛兽并肩作战。
周围的内侍们皆屏息静气,垂首侍立在软榻两侧,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深知武宗的脾性,此刻若是打扰了圣驾的雅兴,轻则杖责,重则可能丢了性命。唯有沉重的呼吸声、笼中皮毛撕裂的“嗤啦”声,以及猛兽的嘶吼声,在空旷的兽苑里来回回荡,构成一幅血腥而狂热的图景。
软榻旁,一个小太监捧着切好的冰镇甜瓜,小心翼翼地递上前:“陛下,天热,您尝尝甜瓜解解暑。”
“滚远点!”武宗头也没回,挥手就将小太监推得一个趔趄,甜瓜滚落满地,“没看见正热闹吗?扫朕的兴!”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连忙跪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武宗不再理会他,目光重新投向笼中。此时,雄狮突然发力,挣脱猛虎的压制,掉头一口咬住了猛虎的后腿,猛虎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转身,用虎头狠狠撞向雄狮的脑袋,两头巨兽再次扭打在一起,血沫飞溅,场面愈发惨烈。武宗看得双目赤红,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脸上满是嗜血的兴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尖锐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打破了这血腥的狂欢。
“张公公!您不能硬闯!陛下正在观兽,任何人不得打扰!”守在兽苑门口的侍卫统领横刀阻拦,脸上满是焦急。
“滚开!”一声怒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咱家有十万火急之事面圣!耽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猛地撞开侍卫统领,踉跄了几步后迅速站稳。正是张永。他一身藏青色官袍沾满了泥泞,下摆被刮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汗湿的内衬,发髻也散乱了大半,几缕头发贴在额头上,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的疲惫,却难掩眼底的激动与愤怒。
他不顾身后侍卫们“公公三思”的呼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文书,如同攥着救命的稻草,迈开大步,径直朝着高台上的武宗冲去。沿途的内侍们吓得纷纷避让,生怕被他撞个正着。
张永一路冲到软榻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顾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对着武宗连连磕头,额头与石板碰撞的“咚咚”声在兽苑里格外清晰。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刘瑾……刘瑾要反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悲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武宗正看到雄狮再次将猛虎按倒在地,锋利的爪子几乎要挖进猛虎的眼睛,这关键的时刻被突然打断,心中的怒火瞬间飙升。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张永?你不是在灵济宫赴庆功宴吗?不在那里喝酒享乐,跑到这儿来胡言乱语什么!刘瑾跟着朕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如何会反?”
“皇上!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张永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他将手中那卷皱巴巴的文书高高举起,文书的边缘已经被攥得发毛,上面还沾着些许暗红的印记,像是血迹,“皇上请看!此乃逆藩朱寘鐇的檄文!其上明言‘清君侧,诛刘瑾’!刘瑾为掩盖自己的罪行,竟私自截留边报,欺瞒圣听,不让您知晓叛军的真实意图!此其一!”
武宗的目光落在那卷檄文上,脸上的漫不经心稍稍褪去,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
张永见状,知道必须再加一把火。他不等武宗反应,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件折叠的明黄布料,手臂一振,布料在空中展开——赫然是一件龙袍!那龙袍绣工粗糙,金线歪斜,五爪龙纹的形态也颇为怪异,显然并非御用工坊所制,却实打实的是明黄之色,形制僭越至极!
紧接着,他另一只手又举起一方小巧的玉玺,玉玺通体漆黑,上面雕刻着五爪龙纹,虽然龙纹雕刻得略显笨拙,却清晰可辨,同样是僭越之物(自然是张永与杨一清早已备好的伪造之物)!
“陛下!”张永嘶声力竭,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喊破喉咙,“刘瑾私藏龙袍玉玺,其心昭然若揭!他常对心腹私下言说,‘汉之张让、赵忠,不过中常侍,犹能封侯!’他这是要效仿前朝的曹节、王甫,挟持天子,图谋封侯,甚至……甚至有不臣之心啊!”
说到此处,张永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力道之大,不过片刻,额头便渗出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地面。“皇上!他今日能截留边报,私藏龙袍,明日就敢……就敢弑君篡位啊!皇上!您醒醒吧!”
最后几个字,他喊得声泪俱下,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武宗脸上的漫不经心终于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先是死死盯着那卷血迹未干的檄文,上面“清君侧,诛刘瑾”六个字如同针一般刺进他的眼睛;接着目光移到那刺目的明黄龙袍上,明黄色是帝王专属之色,刘瑾一个太监,竟敢私藏龙袍,这已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再看向那方僭越的玉玺,龙纹清晰可见,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在嘲讽他这个天子的无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张永额头的鲜血和那张悲愤欲绝的脸上。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让他浑身发冷。他想起刘瑾日益专横的举止:朝堂上,百官的奏章需先经刘瑾过目,稍有不顺眼便随手搁置;宫中,刘瑾的亲信遍布各个要害部门,连他身边的内侍都有不少是刘瑾的人;还有那些被莫名压下的边报,那些朝臣们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尤其是“曹节封侯”四个字,如同毒刺一般,狠狠扎进了他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曹节、王甫皆是东汉末年的权阉,他们挟持天子,专擅朝政,致使天下大乱,汉室倾颓。刘瑾竟有如此野心,这是武宗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
“砰!”
武宗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酒案,案上的杯盘珍馐、冰镇甜瓜滚落一地,酒水、瓜汁混在一起,在青石板上漫流开来,汁水横流。他霍然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龙袍和玉玺,声音因暴怒而颤抖,带着雷霆之怒:“好!好个刘瑾!好个狗奴才!竟敢……竟敢如此欺君罔上!来人!来人!”
兽苑外的侍卫们闻声,立刻蜂拥而入,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奴才在!”
“传朕旨意!”武宗指着张永,声音如同惊雷,“立刻调京营精锐,包围灵济宫!捉拿刘瑾及其党羽,一个都不准放过!抄没其家产,查抄所有罪证!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遵旨!”侍卫们齐声领命,起身快步离去,脚步声急促而坚定,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张永见状,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他再次磕头:“皇上圣明!此举必能清除奸佞,安定社稷!”
武宗喘着粗气,挥挥手:“你起来吧。随朕去灵济宫,朕要亲自看看,那个狗奴才究竟藏了多少猫腻!”
“是!”张永连忙起身,虽然膝盖疼痛难忍,额头的鲜血还在流淌,却难掩脸上的激动之色。他知道,这场与刘瑾的生死较量,他们终于占据了上风。
几乎在张永闯入豹房的同时,灵济宫内,刘瑾正独自坐在偏殿的一盏孤灯旁。灯油将尽,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桌上还摆着庆功宴剩下的残酒冷菜,酒杯倒在一旁,酒水已经干涸,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宴会的失败,张永的全身而退,以及谷大用在宴会上那突兀的咳嗽,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向他笼罩而来,事情正在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端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却无法驱散心中的烦躁。他想起张永在宴会上化解毒酒、伏兵、暗杀的种种举动,心中愈发笃定,张永早已布好了局,今日的庆功宴,不过是对方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激怒他,寻找扳倒他的机会。
“张永……杨一清……”刘瑾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手指紧紧攥着酒杯,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酒杯捏碎。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杀局,竟会被对方轻易化解,这不仅是对他计划的破坏,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公公!不好了!张……张永闯进豹房,去见皇上了!手里……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檄文,还有……还有一件明黄色的袍子!”
“什么?!”刘瑾霍然起身,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如同被惊雷击中,随即这惊慌便被浓浓的狠厉取代。他知道,张永这是要在皇上面前告他的黑状,一旦皇上相信了张永的话,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快!随咱家去密室!”刘瑾厉喝一声,转身就朝着殿后的密室跑去。小太监连忙跟上,吓得浑身发抖。
密室隐藏在书架之后,刘瑾快步挪开书架,露出一扇不起眼的石门。他掏出腰间的玉佩,插入石门上的凹槽,轻轻转动,石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
密室不大,里面只摆着一个巨大的铜火盆和几个木箱。刘瑾快步走到墙角,用力推开一块松动的墙砖,露出一个暗格。暗格内,码放着整齐的数十本蓝皮册子,封面上用朱砂写着“百官阴事录”五个字,正是他多年来搜集的百官隐私、罪证,是他掌控朝堂、要挟百官的杀手锏。
“烧了!快!全部烧掉!”刘瑾指着那些册子,厉声命令随后赶来的几个亲信太监,“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快!”
亲信太监们深知此事的严重性,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册子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本投入巨大的铜火盆中。刘瑾又快步走到木箱旁,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火油。他抓起一个油壶,猛地将火油泼向火盆中的册子,火油遇纸,瞬间浸润了书页。
“点火!”
一个太监颤抖着划亮火折子,凑近火盆。“呼”的一声,火焰猛地窜起,高达数尺,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写满隐私与罪证的纸张。黑色的纸灰如同绝望的蝴蝶,在火焰上方飞舞,然后缓缓飘落,落在地上、太监们的身上,甚至刘瑾的脸上。
刘瑾死死盯着火焰,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这些册子是他多年的心血,是他权倾朝野的根基,如今却要亲手将它们烧毁,心中的痛苦与不甘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
他忽然疯了一般,抢过一个太监手中尚未投入火盆的册子,双手用力撕扯。册子的纸张坚韧,他撕扯了几下才将其撕成碎片,然后抓起一把碎片,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混着唾沫强行咽下。粗糙的纸边划破了他的嘴唇和喉咙,带来阵阵刺痛和恶心,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吞咽,仿佛要将这些秘密永远藏在自己的肚子里。
“咳咳……”刘瑾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与纸沫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他却不管不顾,又抓起一把燃烧的灰烬,不顾手指被烫伤的剧痛,死死攥在掌心,滚烫的灰烬灼烧着皮肤,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
他猛地冲到墙边,撬开一处隐蔽的、连接烟道的通气孔。这是他为了防止密室冒烟被人察觉而特意设计的,如今却成了他销毁证据的最后手段。他将手中那些滚烫的、带着火星的灰烬,拼命往里塞,又拿起一旁的铁钎,将灰烬一点点捣进烟道深处。他要让这些秘密,彻底消失,连一点烟都不能正常飘出去。
然而,烟道狭窄,被大量灰烬堵塞,烟雾无法顺利排出,开始从通气孔的缝隙中倒灌回密室。浓烟呛得众人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刘瑾站在弥漫的烟雾和飞舞的灰烬中,状若疯魔,官袍被火星烫出一个个破洞,脸上沾满黑灰,头发被烟雾熏得散乱,眼神里是穷途末路的疯狂,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狠毒。
“烧!都给咱家烧干净!”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就算是死,咱家也要拉着那些人垫背!”
亲信太监们被他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却不敢违抗,只能继续往火盆里添柴,让火焰烧得更旺。火焰噼啪作响,吞噬着最后的罪证,也仿佛在吞噬着刘瑾最后的希望。
此时,豹房那边,皇帝的怒吼和调兵遣将的命令已经顺着风,隐隐传到了灵济宫。宫外,京营精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铠甲摩擦的铿锵声、马蹄踏地的闷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