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济宫偏殿的鎏金铜灯,被打磨得锃亮,烛火跳跃,将殿内映照得灯火通明。丝竹声从殿角的乐师席缓缓流淌而出,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轻快灵动,缠绕着空气中弥漫的酒肉香气,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一场为张永、杨一清“平定”安化之乱凯旋的庆功宴,正在这里举行。
刘瑾身着一身蟒纹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腰间系着玉带,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他脸上挂着难得的和煦笑容,眼角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看向下方的张永和杨一清时,眼神里满是“关切”。“永弟、杨公,此番出征,平定叛逆,劳苦功高!”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的爽朗,“咱家代皇上,敬二位一杯!”
张永身着从征时的锦袍,虽已换下铠甲,却依旧带着几分沙场的凌厉。他与杨一清一同起身,双手举杯,微微躬身:“谢刘公公厚爱,此乃臣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不过一瞬便迅速移开,眼底却都藏着心照不宣的警惕——这场庆功宴,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杨一清身着藏青色官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从容举杯,与刘瑾、张永隔空示意,而后浅酌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乐师席上,乐师们低头演奏,指尖却隐隐有些发颤;舞姬们身姿曼妙,舞步轻盈,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殿外的廊柱后,似乎有衣角一闪而过,隐约能听见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心中了然,刘瑾的网,早已悄然张开。
席间觥筹交错,宾客们纷纷起身向张永和杨一清敬酒,说着各种阿谀奉承的话语。刘瑾始终谈笑风生,不住称赞张永“用兵如神,胆识过人”,又夸杨一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仿佛之前克扣张永军功、力荐神英导致初战失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永弟,你在西北鏖战数月,想必吃了不少苦。”刘瑾夹了一筷子肥美的鹿肉,放入张永面前的餐盘,“这鹿肉是今早刚猎的,鲜嫩得很,快尝尝。”
张永笑着道谢,拿起筷子,却并未立刻动筷。他知道,刘瑾的每一份“好意”,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他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身旁的杨一清,见对方依旧从容不迫地用餐,心中稍定,也夹起一小块鹿肉,慢慢咀嚼起来——他早已命人提前查验过食物,暂时无碍,但这只是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瑾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他忽然放下酒杯,朝殿角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捧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酒壶,快步走到张永面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斟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
酒液刚一斟出,一股浓郁的异香便弥漫开来,沁人心脾。殿内不少人都露出了惊叹的神色,显然这酒极为珍贵。
“永弟,”刘瑾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容愈发深邃,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此乃西域进贡的葡萄珍酿,据说饮之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效。皇上特意赐予咱家,咱家一直舍不得独享,今日恰逢永弟凯旋,特为你庆功,你可得好好尝尝。”
张永看着杯中那澄澈透亮、香气诱人的美酒,又抬眼看向刘瑾那看似真诚却暗藏冰棱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他早已收到密报,刘瑾在暗中筹备毒酒,欲在宴会上取他性命。这杯酒,定然就是那致命的毒酒。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反而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作势要饮:“多谢大哥厚爱!能得大哥如此看重,小弟真是受宠若惊!”
就在酒杯即将碰到唇边的刹那,他手腕却猛地一抖,仿佛不胜酒力,醉酒失态一般,整杯酒液大半泼洒在自己的蟒袍袖口上,瞬间浸湿了一片锦纹。
“哎呀!”张永连忙放下酒杯,一脸“惶恐”地站起身,对着刘瑾躬身致歉,“臣失仪!臣该死!今日太过高兴,竟有些贪杯了,污了公公的宴席,还望公公恕罪!”
刘瑾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那抹阴鸷快得如同闪电,稍纵即逝。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宽容的笑容,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语气显得格外大度,“永弟是为国操劳,今日庆功,高兴失态也是人之常情,何须自责?来人,给张公公换杯盏,再取件干净的外袍来!”
“谢公公宽宏大量!”张永再次躬身,心中却冷笑不已——刘瑾,你的第一招,落空了。
坐在下首的谷大用,一直低着头,默默饮酒,仿佛对殿内的热闹充耳不闻。他是“八虎”之一,早已被刘瑾的专横打压得心生怨恨,此次暗中与张永结盟,便是要借张永之手,扳倒刘瑾。此刻见张永化解了毒酒之险,他知道,约定的信号该发出了。
谷大用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一声接着一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他弯着腰,双手撑在桌面上,脸色涨得通红,看起来痛苦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在原本还算喧闹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正是张永与谷大用、马永成等人约定的信号——伏兵即将动手,准备反击!
殿外的阴影里,早已埋伏好的数十名刀斧手,听到这声咳嗽,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一阵轻微的甲胄摩擦声响起,他们正要蜂拥而入,对殿内的张永和杨一清下手——
“保护提督和监军!”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响!
张永带来的亲兵侍卫队长,早已按计划做好了准备。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率众反身,瞬间堵住了殿门!这些亲兵都是张永从西北战场上挑选出的精锐,个个彪悍勇猛,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早有准备。他们手持利刃,排成一道人墙,与即将涌入的刘瑾伏兵形成对峙!
殿内的乐声戛然而止,乐师们吓得纷纷瘫倒在地,手中的乐器摔得满地都是。舞姬们更是花容失色,尖叫着抱头蹲下,有的甚至直接瘫软在地,浑身发抖。方才还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宴会,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杀气。
刘瑾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如同被寒霜冻结。他缓缓放下酒杯,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张永,眼神冰冷刺骨:“永弟,你这是何意?”
张永一边任由小太监为自己更换外袍,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袖口残留的酒渍,语气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大哥设宴款待,深情厚谊,小弟感激不尽。”他抬眼看向刘瑾,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我这些侍卫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护主心切,怕是误会了什么,以为有人要对我不利。大哥莫怪。”
“误会?”刘瑾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堵在门口的亲兵,又看向殿外那些被拦住的伏兵,脸色愈发阴沉,“永弟,你带这么多精锐亲兵赴宴,莫非是早就料到,咱家会对你不利?”
“大哥说笑了。”张永收起笑容,语气依旧平静,“小弟刚从战场回来,身边这些弟兄早已习惯了寸步不离,大哥若是不放心,不如让他们先退到殿外等候?”他看似让步,实则在试探刘瑾的底线。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名张永的亲信校尉,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快步从殿外走进来。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稳,走到殿中,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刘公公,张监军大人!此乃阵前缴获的安化王宝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特献于公公与监军大人鉴赏,以添酒兴!”
这举动看似是寻常的献礼,实则是张永与杨一清早已定下的计策——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让这名校尉有机会靠近张永,传递关键信息,同时也为后续的反击做铺垫。
刘瑾眯起眼睛,盯着那个锦盒。他对安化王的宝物早有耳闻,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按捺不住好奇。他冷哼一声,尚未开口回应。
那校尉见状,便缓缓打开了锦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里面果然躺着一柄弯刀,刀身镶嵌着数十颗各色宝石,在烛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然而,就在盒盖完全掀开的刹那,异变再生!
锦盒内部暗藏的机括突然弹动,“咻”的一声,一柄淬满剧毒的漆黑匕首,如同毒蛇吐信般,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疾射向近在咫尺的张永心口!这匕首小巧锋利,毒性剧烈,一旦命中,绝无生还可能!
“大人小心!”
那献礼的校尉似乎早有预料,又或者说,他本就是张永安排好的死士!在匕首射出的瞬间,他猛地合身扑上,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挡住了那枚致命的匕首!
“噗嗤!”
匕首深深嵌入校尉的背心,刀刃几乎完全没入。那校尉闷哼一声都未曾发出,双眼圆睁,当场气绝身亡。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锦盒,也染红了身下的地毯,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而几乎在同时,一个混在殿内仆役中的张永亲信,借着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吸引、注意力全在那名校尉和锦盒上的刹那,悄然挪动脚步,来到尸体旁。他动作飞快,将一个外形与地上锦盒一模一样、但内藏普通短剑的锦盒,与地上那个暗藏杀机的锦盒调换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有刺客!”
“保护监军大人!”
“护驾!护驾!”
殿内顿时大乱!尖叫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张永的亲兵反应极快,立刻收缩阵型,将张永和杨一清紧紧护在中心,刀锋对外,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一切。
刘瑾的伏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和混乱弄得措手不及。他们本已准备动手,却被这变故打乱了节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行动——是继续围攻,还是先捉拿“刺客”?
刘瑾死死盯着地上那名替张永而死的校尉,又看了看那个被调换后、此刻正被张永亲兵“保护”起来的锦盒,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他精心布置的毒酒、伏兵、暗杀,三道杀招,竟被张永一一化解!这不仅是对他计划的破坏,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餐盘瞬间被震得跳起,酒水菜肴洒了一地。“废物!都是废物!”他厉声喝骂,眼神如同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张永,“张永!你敢欺瞒咱家!这根本就是你的苦肉计!”
张永缓缓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亲兵,走到那名校尉的尸体旁。他看着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眼圈微微泛红,脸上露出悲愤之色。他转过身,对着刘瑾深深一拱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还有一丝冰冷的决绝:“大哥!宴无好宴!这庆功酒,小弟怕是喝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惊慌失措的宾客,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刘瑾伏兵,语气愈发坚定:“今日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想必大哥心中清楚。小弟念及昔日东宫情谊,不愿与大哥兵戎相见。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刘瑾那杀机四溢的脸色,也不再理会殿内的混乱,在亲兵的严密护卫下,与杨一清并肩,快步向殿外走去。
杨一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稳,他跟在张永身旁,路过刘瑾身边时,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殿内,只剩下刘瑾粗重的喘息声。他双手紧握,指节泛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谷大用依旧低着头,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眼神里满是惊恐与庆幸——庆幸自己选择了站在张永这边。殿内的宾客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地上的狼藉与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庆功宴背后的血腥与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