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济宫旁的司礼监值房里,笔墨纸砚摊了一桌子,焦芳弓着腰,手指点在盐税账目上,声音带着刻意的谄媚:“公公,这两淮盐场去年的课税又少了三成,依老臣看,不如在现有基础上加征五分,一来能补国库亏空,二来也能凑齐豹房新修宫殿的款项,皇上定然高兴。”
刘瑾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上,手里转着个玉扳指,眼皮半抬:“加征五分?那些盐商能肯?”
“有公公您的威名在,他们敢不肯也得肯!”焦芳笑着躬身,“再说,老臣已经让人拟好了告示,只说是‘奉圣旨整饬盐务’,出了岔子,自有地方官顶着,与公公无干。”
刘瑾嘴角刚勾起一丝笑意,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手里举着个牛皮封套,封漆殷红,在日光下刺目得很。“公公!加急军报!宁夏那边飞递过来的,说是……说是十万火急!”
刘瑾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眉头一皱:“什么军报,慌慌张张的。”他漫不经心地抬手,小太监连忙把军报递过去。
焦芳也收了笑,凑在一旁张望。刘瑾拆开封套,抽出里面的纸页,先是扫了一眼,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紧接着,血色一点点从脸颊褪尽,捏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指节处泛出青灰色。
“反了!反了!”他猛地从圈椅上弹起来,胳膊一扬,那纸檄文就像片枯叶似的,狠狠掼在刚好闻讯赶来的兵部尚书脸上。纸页在空中散开,飘飘悠悠落在地上,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虫子。
“朱寘鐇!安化王!他怎敢?!”刘瑾的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他一脚踹在旁边的矮桌,桌上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速调宣府兵!给咱家踏平安化!片甲不留!”
兵部尚书被檄文砸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形,仓皇弯腰拾起飘落的纸页。他手指颤抖着展开,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得和刘瑾刚才一样惨白。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今刘瑾蛊惑君心,窃弄威权,荼毒缙绅,流毒海内……瑾不去,则社稷危矣!寘鐇谨奉天子密旨,清君侧,诛权阉!”
“公公,这……这是否……是否先禀明皇上,召集阁臣商议……”兵部尚书声音发颤,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知道,安化王这檄文直指刘瑾,一旦闹大,朝堂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商议什么!”刘瑾眼神凶狠,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瞳孔里满是血丝,“此等狂悖逆贼,一刻也不能容!立刻调兵!延误军机,咱家要你的脑袋!”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又转向身旁的心腹小太监厉声道:“传令下去,九边各处,凡有关安化军情,一律直送司礼监!谁敢私递内阁,或者走漏半个字,咱家扒了他的皮!”
小太监吓得连忙应声:“是!奴才这就去传!”说完转身就跑,连门都忘了关。
刘瑾盯着兵部尚书,语气冰冷:“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调兵!宣府、大同的精骑,三天之内必须开拔!要是误了时辰,咱家让你全家陪葬!”
兵部尚书不敢再耽搁,连忙躬身:“是!臣这就去办!”他拿着檄文,几乎是逃着出了值房。
焦芳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公公,这安化王……会不会是早有预谋?那檄文里……”
“预谋又如何?”刘瑾打断他,眼神阴鸷,“一个藩王而已,手里能有多少兵?只要调兵神速,定能一举剿灭!关键是,这檄文的内容,绝不能让皇上知道,更不能让朝野上下传开!”他走到桌边,抓起那份军报,狠狠撕了个粉碎,“咱家要将这场叛乱的影响,死死摁在最小的范围内,绝不能让任何人借此事做文章!”
焦芳连忙点头:“公公英明。老臣这就去吩咐下去,严密封锁消息,谁敢妄议,以谋逆同罪论处!”
“去吧。”刘瑾挥挥手,待焦芳离开,他独自站在屋里,脸色阴晴不定。他不怕朱寘鐇叛乱,就怕叛乱背后有人煽风点火,更怕那“清君侧,诛权阉”的口号传到皇上耳朵里。这些年他树敌太多,要是有人借安化王的事弹劾他,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调兵遣将的朝会在奉天殿举行,气氛凝重得像压了块千斤巨石。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个个垂首敛目,没人敢轻易开口。
龙椅上的武宗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对这场朝会兴趣不大。他自小贪玩,对军国大事向来漠不关心,全凭刘瑾等人摆布。
沉默了半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从队列里走出来,躬身奏道:“陛下,安化王虽骤然发难,然其地处西北,兵微将寡,不足为惧。臣举荐致仕都御史杨一清,此人曾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熟知边情,威望素着,若任其为提督军务,必能速平叛乱,安抚民心。”
这位老臣是前兵部侍郎韩文,素来刚正不阿,对刘瑾的专权早已不满,此次举荐杨一清,也是希望能借平叛之机,遏制刘瑾的势力。
武宗闻言,面露询问之色,目光转向站在御座旁的刘瑾。他对杨一清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此人能力如何,凡事自然要听“刘伴伴”的。
刘瑾眼皮都没抬,声音冰冷得像寒冬的井水:“杨一清?年老体衰,致仕已久,岂堪重任?况其人与外臣过往甚密,难保没有二心,恐难专任。”他一句话,就直接否决了韩文的举荐。
韩文急了,上前一步:“陛下,杨一清虽已致仕,但其精力尚可,且对西北军务了如指掌,比那些纸上谈兵之辈强胜百倍!刘瑾所言,纯属无稽之谈!”
“放肆!”刘瑾厉声喝斥,“韩大人,你敢质疑咱家的话?莫非你与杨一清有私,想借平叛之机培植势力?”
韩文气得浑身发抖:“刘瑾!你……你血口喷人!”
“好了好了,吵什么吵。”武宗不耐烦地挥挥手,“刘伴伴,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直接说就是了。”
刘瑾立刻换上一副“恳切”的神色,躬身道:“皇上,奴婢举荐都督神英。神将军久在边镇,勇猛善战,屡立战功,更重要的是,他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让他领兵,必能马到成功,早日平定叛乱。”
神英,正是他“八虎”的党羽,不久前才因“孝敬”了刘瑾五千两白银,被刘瑾安插到京营要职。让神英领兵,一来能掌控平叛大权,二来也能借机让神英立些功劳,巩固自己的势力。
武宗对军事一窍不通,见刘瑾如此笃定,便挥挥手:“准奏。就命神英为总兵官,统宣府、大同精骑三万,速去平叛!所需粮草军饷,着户部、兵部即刻筹办!”
“臣遵旨!”神英从队列里走出来,躬身领旨,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他心里清楚,这是刘瑾给自己的机会,只要能平定叛乱,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定能更上一层楼。
散了朝,神英跟着刘瑾回了司礼监。刚进门,神英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公公提拔,小的日后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公公的知遇之恩!”
“起来吧。”刘瑾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家向来是赏罚分明,你对咱家忠心,咱家自然不会亏待你。这次平叛,关系重大,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公公放心!”神英胸脯一挺,“一个小小的安化王,根本不是小的对手。小的这就领兵出发,不出一个月,定能提着朱寘鐇的人头回来见您!”
刘瑾点点头:“好。记住,兵贵神速,不必过于谨慎,尽早平叛,才能避免夜长梦多。另外,沿途的官员要是敢怠慢粮草军饷,你可先斩后奏,不必给咱家面子。”
“是!小的记住了!”神英连连应道。
当天下午,神英就带着三万宣府、大同精骑,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往西北方向开去。他哪里懂得什么战略战术,满脑子想的都是快点平定叛乱,好回去领赏。
大军刚入宁夏地界,神英就收到探报,说安化王的军队正在附近的青龙谷一带集结。神英大喜,认为这是个歼灭叛军的好机会,不顾部下劝阻,当即下令大军加速前进,直奔青龙谷。
“将军,不可!”副将连忙劝阻,“青龙谷地势险要,两侧都是高山,容易设伏,咱们还是先派人探查清楚,再做打算不迟。”
“探查什么?”神英不耐烦地摆手,“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哪有那么多计谋?咱们人多势众,直接冲进去,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副将还想再劝,神英却已经下令:“全军听令,加速前进,午时之前务必抵达青龙谷,剿灭叛军!谁要是敢延误,军法处置!”
明军将士不敢违抗,只能跟着神英,急匆匆地往青龙谷赶去。
此时的青龙谷,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安化王朱寘鐇亲自坐镇谷中,看着明军浩浩荡荡地进入谷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刘瑾派来这么个草包,真是天助我也!”
他抬手一挥,身旁的将领立刻下令:“放箭!”
刹那间,山谷两侧的山坡上,箭如雨下,密密麻麻地射向明军。明军毫无防备,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好!有埋伏!”神英脸色大变,连忙下令:“快,撤退!”
可此时已经晚了,山谷两侧的滚石、擂木纷纷砸下来,堵住了明军的退路。紧接着,叛军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挥舞着刀枪,与明军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神英胯下的战马被一箭射中,悲鸣一声,轰然倒地,他狼狈地滚落马下,头盔也掉了,头发散乱,脸上沾满了泥土。一个叛军士兵看到他,举刀就砍过来,神英吓得魂飞魄散,多亏身旁的亲兵拼死挡住,才捡回一条命。
“快,保护将军突围!”亲兵队长嘶吼着,带着几个亲兵,拼死护着神英,往谷口冲去。
主帅一逃,明军顿时军心大乱,士兵们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叛军则趁势追击,明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三万精骑,眨眼间就损失了大半。
神英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几十里地,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他看着身后溃散的士兵,还有满地的尸体和兵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知道,这次兵败,回去肯定没法向刘瑾交代。
兵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京城。刘瑾的心腹得知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跑到司礼监向刘瑾禀报。
刘瑾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桌子:“废物!真是个废物!三万精骑,居然被一个藩王打得落花流水!”
“公公,现在怎么办?”心腹颤声问道,“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刘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事绝不能让皇上知道,否则他举荐不力的罪名就坐实了。“慌什么!”刘瑾眼神阴狠,“传咱家的命令,立刻封锁消息!兵败的事,只说是‘小有挫败,正在调整’,不准任何人多嘴!”
“是!”心腹连忙应道。
刘瑾又道:“另外,九边各处的急报,一律截留,不准送进宫里,也不准让内阁知道。所有关于安化王叛乱的消息,都必须经过咱家的同意,才能上报!”
“奴才明白!”
很快,更多的边关急报被刘瑾的人截了下来,堆积在灵济宫那间密室的角落里,密密麻麻的,像一座座无声的墓碑。刘瑾以为这样就能掩盖真相,却不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
而安化王“清君侧,诛权阉”的檄文,却借着这场“胜利”,像野火一样,在西北大地蔓延开来。
宁夏城内,百姓们围着张贴的檄文,议论纷纷。一个卖菜的老汉指着檄文念道:“‘刘瑾蛊惑君心,窃弄威权’,这话可真说到咱们心坎里了!这些年,苛捐杂税这么多,都是刘瑾搞的鬼!”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书生接话,“安化王这是要替天行道,诛杀奸贼啊!我看,这刘瑾也该倒台了!”
不仅是百姓,就连一些地方官员,也对檄文的内容颇有感触。他们平日里受尽刘瑾党羽的欺压,早已心怀不满,如今安化王起兵,打出“清君侧”的口号,不少人都暗中观望,甚至有人偷偷给安化王送粮送钱,支持他的叛乱。
檄文很快就传遍了陕西、甘肃等地,甚至传到了京城附近。一些对刘瑾不满的官员,私下里也在传阅檄文,议论纷纷。虽然没人敢公开支持安化王,但大家都盼着刘瑾能早日倒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