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晨曦透过雕花窗棂,一夜未眠的武宗皇帝朱厚照坐在御榻边,手肘撑着膝盖,双手用力按着太阳穴。他眼底布满红血丝,脸色在光影中明明暗暗,昨夜刘瑾泼洒的鸩酒痕迹还凝在榻前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杏仁味,挥之不去。
“他们……他们竟敢如此逼朕!”武宗猛地抬起头,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少年人被冒犯后的暴怒。他猛地一拍御榻,榻边的鎏金铜炉被震得嗡嗡作响,“不过是几个阉竖,用得着联名上疏,以辞官相胁吗?真当朕不敢治他们的罪?”
话虽如此,理智尚存的一丝弦却在提醒他:刘健、谢迁是父皇留下的顾命老臣,辅佐朝政多年,根基深厚;韩文是户部尚书,掌天下财赋,是外朝的支柱。若真的一意孤行,杀了或重罚刘瑾等人,这些文官必然会以“清君侧”为名,掀起更大的波澜,朝局必将大乱。
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小的尘埃。走到殿中那面巨大的铜镜前,他看着镜中自己年轻却满是疲惫的脸,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向依旧跪在御榻前的刘瑾,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疲惫:“刘瑾,朕……朕不能不顾及外朝体面。你,还有马永成他们,暂且……暂且先去南京避避风头。待此事平息,朕再召你们回来。”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刘瑾耳畔。去南京?他心里瞬间凉透了。他太清楚,南京虽是留都,却早已不是权力中心,去那里名为“避风头”,实则与发配无异!一旦离开紫禁城,离开皇帝身边,失去了权力的依托,那些恨他入骨的文官们必然会趁机发难,到时候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政治生命也就彻底终结了!
他没有哀求,没有辩解,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慌乱。只见他猛地挺直身子,以头抢地,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殿内似乎都颤了颤。随即他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红肿起一片,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透着尖锐的穿透力:“皇上!奴婢等生死,皆系于陛下!去南京,奴婢等无有不从!只是……奴婢等走后,陛下独坐这乾清宫,可曾想过……”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宗,眼神里满是急切与“担忧”,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英宗皇帝北狩之前,身边环绕的,可也都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耆老啊!”
“土木堡”三个字,如同鬼魅的符咒,瞬间攫住了武宗的心脏!那是大明王朝最惨痛的伤疤——皇帝被俘,五十万精锐尽丧,瓦剌大军兵临北京城下,国势自此中落。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文官集团的史书中,永远是被口诛笔伐的宦官王振!刘瑾此言,恶毒至极,他没有明着骂刘健、谢迁等人,却直接将他们比作了当年那些“无能误国”却占据高位的文臣,而将他们“八虎”的处境,与王振被污名化的“忠诚”隐隐挂钩!
武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御案上,案上的笔墨纸砚哗啦啦掉了一地。他年轻,但他熟读本朝史!他太清楚那场变故对皇权意味着什么——皇帝沦为阶下囚,皇权被文官集团趁机架空,若不是于谦等人力挽狂澜,大明江山险些易主!一种巨大的、对失去掌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压倒了对文官集团的最后一丝顾忌。
“你……你胡说什么!”武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奴婢岂敢胡说!”刘瑾见火候已到,不再纠缠于此,他再次重重磕头,额头的红肿处撞在金砖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却硬是挤出更多的泪水,声音悲怆而决绝,“皇上!奴婢等自东宫起便追随陛下,日夜侍奉,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外朝诸公,看似忠君爱国,实则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今日能以辞官相逼,逼走奴婢等;明日就能以‘社稷为重’,架空皇上!奴婢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他日……身边再无贴心可用之人,重蹈……重蹈英宗皇帝的覆辙啊!”
他一边哭着,一边却极其迅速地从袖中掏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那奏疏折叠得整整齐齐,墨迹还是新鲜的,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双手高高举起,将奏疏递到武宗面前,哽咽道:“皇上若不信奴婢忠心,奴婢等愿即刻赴死,以证清白!然,国事不可废!司礼监、御马监、宫内各紧要职位,皆关乎宫禁安危、朝政运转,需得忠心可靠之人接掌,方能确保皇上无虞!此乃奴婢冒死拟定的接任名单,恳请皇上圣裁!”
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杀棋!在皇帝心神震动、对文官集团产生极大疑虑的瞬间,递上这份名单,既是表“忠心”——连自己死后的权力交接都为皇帝考虑好了,更是要趁机将帝国的核心权力彻底抓在手中!
武宗看着那份举到眼前的奏疏,封面写着“紧急接任名单”五个小字,墨迹淋漓,仿佛是用血泪写就。他又看看跪在地上、额头红肿、泪痕未干的刘瑾,脑中一片混乱。土木堡的阴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文官逼宫的愤怒还在胸口燃烧,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再加上对刘瑾等人多年“贴心”服务的依赖,种种情绪交织冲撞,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奔跑,又怕惊扰了殿内。紧接着,马永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发髻散乱,衣袍的前襟被扯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眼底却藏着一丝隐秘的喜色。他甚至没按规矩行礼,直接扑到武宗脚下,重重磕了个头,压低声音,却又确保能让皇帝清晰听清:
“皇上!皇上!慈宁宫……慈宁宫方才传来太后娘娘口谕!”
武宗一怔,猛地回过神,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母后?母后深居简出,从不干政,今日怎会突然传谕?”
马永成咽了口唾沫,快速平复了一下呼吸,语速极快地说道:“回皇上,是慈宁宫的李宫女亲自来传的口谕。娘娘说……说……‘皇帝年幼,刚登大宝,身边不可无旧人扶持。刘瑾等人,虽有小过,然侍奉皇帝多年,忠心可勉。外朝汹汹,未必尽是公心。望皇帝……三思而行,以宫中安稳为重,切勿轻信他人之言。’”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不,是绝处逢生!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她的话在武宗心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分量。更何况太后深居简出,极少干政,此刻传来这样的口谕,在武宗听来,无疑是最大的支持和背书!他自然不知,这“口谕”是马永成昨夜趁着混乱,买通了慈宁宫一个名叫李翠的小宫女,揣摩着太后素来疼爱皇帝、不愿宫中生乱的心思,大胆伪造的。那小宫女收了重金,又怕事情败露,传完口谕便连夜逃出了宫,早已不知去向。
“母后……母后也如此说……”武宗喃喃道,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击碎。太后的“支持”,刘瑾的“以死明志”,再加上“王振旧事”的可怕暗示,汇成一股强大的推力,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弯腰,抓过刘瑾手中的那份名单,看都未细看,直接转身走到御案前,抓起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朱笔饱蘸朱砂,在晨光中泛着刺眼的红。他手腕一抖,在名单末尾的空白处,狠狠划下了一道鲜红刺目的勾决记号!
“准!”
一个字,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狠厉与决断,响彻在空旷的乾清宫内。
“皇上圣明!”刘瑾、马永成同时叩首,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狂喜,“奴婢等谢主隆恩!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几乎在批红落下的瞬间,司礼监秉笔太监值房内,早已等候在此的焦芳和其他几个“八虎”亲信正坐立不安。焦芳是翰林院侍讲,因屡次巴结刘瑾,早已被刘瑾内定为接替外朝异己的核心人物之一。听到乾清宫传来的消息,他立刻站起身,眼神锐利如鹰。
“动手!”焦芳低喝一声,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加盖了司礼监关防的调令和任命文书。这些文书都是刘瑾昨夜连夜拟好的,只等皇帝批红,便可立刻生效。
几名亲信太监立刻上前,分取文书,如同出鞘的利剑,迅速冲出值房,分别发往十二团营、京营、东厂、司苑局等各处。一道道政令,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传遍了紫禁城的各个角落,甚至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内外的军政要地。
此时,奉天门广场上,晨光熹微。刘健、谢迁、韩文等一众大臣,正怀着“清君侧”的悲壮与决心,捧着那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清奸疏》,缓缓踏入广场。他们衣衫整齐,神色肃穆,有的大臣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朝服内穿好了素服,准备今日若不能扳倒刘瑾,便以死谏君。
刘健走在最前面,手中紧握着象牙笏板,脸上带着坚毅的神色。他想起弘治皇帝临终前的嘱托,“卿等辅佐太子,当以天下为重”,心中便涌起一股力量。他坚信,今日只要众臣同心,以辞官相胁,年轻的皇帝必然会妥协,刘瑾等奸阉必将被绳之以法。
谢迁跟在刘健身旁,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若皇帝不听劝谏,他便当场撞死在丹陛之下,以死明志。韩文则捧着《清奸疏》,那疏上密密麻麻签满了文武大臣的名字,足有百余位,他相信,如此声势,定能震慑住皇帝和刘瑾。
然而,当他们踏入奉天门,准备在早朝上发起最后的总攻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如遭雷击。
他们看到的,不是预想中惊慌失措或被迫妥协的皇帝,也不是即将被押解出京的“八虎”。
他们看到的,是端坐在龙椅上的武宗皇帝,脸色冰冷,眼神中带着一丝陌生的戾气,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他们听到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用尖利嗓音宣读的一系列人事任免:
“上谕: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勤勉王事,忠谨可嘉,着即提督十二团营,兼掌司礼监印!”
“御马监太监张永,着提督京营戎政,协理豹房事务!”
“太监马永成,掌司苑局,提督西苑诸般事宜!”
“太监谷大用,提督东厂,掌侦缉百官,维护京畿治安!”
“太监丘聚,掌御膳房,兼管宫内采买诸事!”
“太监魏彬,提督锦衣卫,协理诏狱!”
一道道任命,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一位准备死谏的大臣脸上。刘瑾不仅没倒,反而权势更盛,将京营兵权、特务机构、宫内要职,尽数囊括手中!“八虎”及其党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面接管了帝国的核心权力!
刘健手中的象牙笏板“啪”的一声掉在金砖上,应声碎裂开来。他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胸前的仙鹤补子,顺着衣襟滴落,在金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陛下!!”谢迁须发戟张,双目圆睁,发出一声悲愤至极的嘶吼,声音嘶哑,如同杜鹃泣血。他猛地扑到丹陛之下,重重磕头,“陛下三思啊!刘瑾奸阉,误国误民,若委以重任,大明江山危矣!”
然而,武宗只是冷漠地转开了视线,连一丝怜悯都没有。他此刻心中只有摆脱文官束缚的快意,以及对刘瑾等人的信任。
韩文站在原地,仰天长叹,老泪纵横。他看着龙椅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皇帝,看着站在丹陛阴影里的刘瑾,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大势去矣!国事至此,夫复何言!”
广场上的其他大臣也都傻了眼,有的面如死灰,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则愤怒地指着丹陛上的刘瑾,却敢怒不敢言。昨日还声势浩大的“清奸”运动,一夜之间,竟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