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气东来的“吉兆”,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在某些关键人物的心湖中漾开了涟漪。加之刘瑾此前多方打点、托人递送的那些“忠心恳切”的自荐信,以及他当年在御马监侍弄牲口、颇通玩乐的名声不知被谁重新提起,一道调令,终于将这只蛰伏已久的困兽,从荒寂的茂陵,拉回了波谲云诡的紫禁城,安置在了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太子朱厚照的身边。
踏入东宫的那一刻,刘瑾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混杂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属于少年人的、躁动不安的气息,与茂陵那腐朽冰冷的土腥味截然不同。他低眉顺眼,步履轻缓,将自己重新伪装成那个谦卑恭顺的奴婢,但那双眼睛,却像最精密的罗盘,迅速扫描着这座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每一个人。
太子朱厚照,时年不过十余岁,面容稚嫩,眼神却灵动跳脱,带着一股被繁文缛节压抑不住的活力。刘瑾敏锐地捕捉到,这位小主子在经筵日讲上,面对滔滔不绝的大儒们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藏在袖中不耐烦敲击的手指;而在听闻宫外市井趣闻、或是看到新奇玩物时,眼中迸发出的那种纯粹而炽热的光芒。
机会来了。刘瑾知道,投其所好,是打开这座宝库最直接的钥匙。
他动用之前在茂陵“分赃”积攒和重新勾连旧关系网弄来的银钱,几经周折,竟真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一头通体漆黑、壮硕如小牛的獒犬。此犬目光凶悍,低吼声如闷雷,却对驯服者异常忠诚。
“殿下,”刘瑾牵着獒犬,在朱厚照下课休息的间隙,恰到好处地出现,他跪倒在地,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激动,“奴婢听闻殿下仁德,天下万物皆欲归心。此西域神獒,颇具灵性,辗转万里,似专为投奔殿下而来。奴婢不敢擅专,特献于殿下。”
朱厚照的目光瞬间被那雄健的獒犬吸引,孩童的好奇与少年对勇武的向往交织在一起。他抛开手中的书卷,几步上前,试探着抚摸獒犬浓密的鬃毛。那獒犬竟似通人性,呜咽一声,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好!好奴才!知孤心意!”朱厚照大喜,围着獒犬转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赏!重重有赏!”
刘瑾伏地谢恩,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只是第一步。
紧接着,他利用自己早年混迹底层学来的俚俗小调,稍加改编,填入些逗趣押韵的词句,内容无非是市井笑话、乡野奇谈,甚至将经书里的句子歪解戏说。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唱给太子听,却“无意间”在太子经过的廊下,或是在伺候太子用点心时,低声哼唱那么一两句。
果然,朱厚照被这迥异于宫廷雅乐、充满鲜活生趣的调子吸引了。“刘瑾,你哼的什么?怪有趣的,再唱来听听!”
刘瑾故作惶恐:“殿下恕罪,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音,恐污了殿下圣听。”
“孤恕你无罪!快唱!”朱厚照催促道,眼中满是新奇。
于是,那些带着市井烟火气的俚曲小调,开始在东宫隐秘的角落里回荡。它们像一种甜美的毒药,一点点侵蚀着太子对正统雅乐和圣贤教诲的耐心。刘瑾细心观察着太子的反应,不断调整着曲调和内容,确保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搔到这位小主子的痒处。
他深知,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东宫如同一个小朝廷,盘根错节。他需要盟友,需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网络。很快,他锁定了几个同样在东宫伺候、有些本事却又地位不高、渴望上位的太监——马永成、谷大用、丘聚、张永(旧识,亦被调入东宫)、魏彬、高凤、罗祥。
在一个值夜后的清晨,天色未明,几人假借清扫之名,聚在东宫后苑一处废弃的茶房内。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野心勃勃又略带紧张的脸。
刘瑾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诸位,咱们都是没根的浮萍,在这深宫里,若不抱成团,迟早被浪头打翻,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天赐良机,殿下乃千古难遇的明主,只是……被那些酸腐文人聒噪得心烦。我等身为奴婢,首要之务,便是让殿下舒心、开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咱家提议,咱们兄弟几人,各展所长,分工协作,务必让殿下离不开咱们。”
马永成心思活络,擅长辨识古玩珍奇,便由他负责搜罗天下奇珍异宝,逗太子开心。
谷大用嗓门洪亮,组织能力强,便由他掌管组织戏班、杂耍、摔跤等各类嬉乐项目。
丘聚精于饮食,便由他掌控太子的小厨房,变着花样提供精美膳食,满足口腹之欲。
张永与刘瑾有旧,且为人勇悍,负责太子的护卫和外出骑射安排。
魏彬、高凤、罗祥等人,则分别负责打探消息、管理库房、应对外朝官员等杂务。
“记住,”刘瑾最后总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要是出了岔子,或者起了异心,休怪咱家不讲情面!但只要用心办事,将来,这东宫……乃至整个内廷,未必不是咱们兄弟的天下!”
利益共同体就此结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以东宫为核心,悄然编织。马永成献上的海外琉璃盏让朱厚照爱不释手;谷大用组织的角抵戏让太子哈哈大笑,连呼过瘾;丘聚烹制的精巧点心,让太子连御膳房的饭菜都觉得索然无味。刘瑾则总揽全局,如同一个高明的乐师,精准地调动着每一个“音符”,让太子沉浸在由他一手营造的、充满声色犬马的快乐漩涡中。
而经筵,成了这快乐最大的障碍。太傅们板着脸孔的训诫,艰深晦涩的经义,都让朱厚照厌烦透顶。
一日,刘瑾在太子书房外伺候,听见里面太傅正在讲解《论语》,而太子的哈欠声清晰可闻。他眼神微动,瞥见墙角那只正趴着打盹的西域獒犬,心中生出一条毒计。
他趁人不备,悄悄溜进书房(太子不在时,他有打扫之责),从书案上拿起那本崭新的《论语》,毫不犹豫地撕下几页,揉皱,然后快步走到狗窝旁,将那几页圣贤书塞进了獒犬身下柔软的垫草里,还故意露出一角。
过了一会儿,太子朱厚照被太傅督促着,极不情愿地回到书房准备温书。太傅一眼就看到了狗窝里那刺眼的纸页,上前一把扯出,展开一看,竟是《论语》内页,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胡须直颤。
“岂有此理!亵渎圣贤!斯文扫地!”太傅怒不可遏,目光瞬间锁定了一旁垂手侍立的刘瑾,“定是你这阉奴所为!竟敢毁坏经书,贻误太子,该当何罪?!”
刘瑾立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冤枉!奴婢万万不敢啊!定是……定是这畜生无知,胡乱撕扯……奴婢失职,奴婢罪该万死!”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看着那被撕破、还沾着些许狗毛的《论语》书页,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瑾,再看向气得脸色铁青的太傅,一种逆反心理油然而生。他觉得太傅小题大做,更觉得刘瑾这“忠仆”是因为伺候自己喜爱的狗而受了无妄之灾。
“太傅何必动怒,”朱厚照开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不过就是几页纸罢了,再换一本便是。刘瑾伺候这獒犬尽心尽力,孤是知道的。他岂会故意撕书?定是这畜生顽皮。此事与刘瑾无关,休要再追究了。”
“殿下!此风不可长啊!宦官近侍,竟使圣贤书沦于犬窝……”太傅痛心疾首。
“够了!”朱厚照打断他,维护之意明显,“孤说了,不关他的事!难道太傅认为,孤连身边的一个忠仆都护不住吗?”他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太傅请回吧!”
太傅看着太子袒护刘瑾的态度,又气又无奈,只得跺脚叹息,拂袖而去。
刘瑾依旧跪在地上,直到太傅走远,才在朱厚照的示意下站起身来。他脸上惊魂未定,眼中却充满了感激涕零:“殿下……殿下明察秋毫!奴婢……奴婢粉身碎骨,难报殿下恩德于万一!”他心中冷笑,知道经书与玩物、太傅与近侍,在太子心中的分量,经过此事,已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朱厚照看着他,觉得这个太监不仅会玩、懂事,关键时刻自己还能护着他,彰显自己作为主子的权威,心中甚是满意。“起来吧,以后小心些便是。”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只闯祸却浑然不觉的獒犬身上。
刘瑾躬身退下,背对太子之时,脸上那卑微惶恐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冷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