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忠勇侯府,灯笼高挂。
江琰刚踏入厅门,早已等侯多时的侄子世初和怡绵便象两只欢快的小雀儿,挣脱了乳母的手,飞奔过来,一人一边抱住了他的腿。
“五叔五叔!你当什么官啦?”世初仰着小脸,满眼崇拜。
“五叔,骑大马,好看!”怡绵也奶声奶气地附和,小手紧紧抓着他官袍的衣摆,还在对三日前游街念念不忘。
大嫂秦氏和二嫂钱氏笑着上前,将两个孩子稍稍拉开,语气中满是喜悦:
“快别缠着你们五叔,他刚回来,累着呢。”
“五弟如今是翰林院的老爷了,可不能再象小时候那般扑闹了。”二嫂钱氏打趣道,眼中却尽是暖意。
江琰笑着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从袖中取出早在回府路上特意买的、用油纸包得精致的糖人和风车,递到他们手中,引得一阵欢呼。
端坐上首的周氏,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欣慰与骄傲。
她看着儿子身着七品官袍,长身玉立,风姿卓然,只觉得往日所有的辛劳与期盼,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回来了就好,快坐下歇歇。”周氏声音温和,“你父亲在书房,说是要等你回来,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正说着,江尚绪已踱步而来。
他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但眉宇间那惯常的凝重似乎化开了些许,看向江琰的目光中,带着审度,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满意。
“父亲。”江琰上前,躬敬行礼。
“恩。”江尚绪微微颔首,目光在他官袍上停留一瞬,沉声道,“陛下隆恩,你当时时感念,兢兢业业,不可有丝毫懈迨。”
“儿子谨记父亲教悔。”江琰肃然应道。
这时,二哥江瑞也笑着上前拍了拍江琰的肩膀,朗声笑道:
“好小子!真给咱们家争气!如今可是名副其实的江翰林了!”
周氏见人到齐,便笑着吩咐开宴。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如流水般端上,席面虽不尚奢侈,却样样精致,皆是家人用心准备。
江尚绪难得地举起了酒杯,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最终落在江琰身上:
“今日家宴,一为琰儿金榜题名,授官翰林庆贺;二为玥儿受封县主,脱离苦海,重获新生。我江家历经风波,如今雨过天晴,更胜往昔。望尔等日后,兄友弟恭,妯娌和睦,谨守门风,光耀门楣,不负皇恩,亦不负列祖列宗期望。”
“谨遵父亲(祖父)教悔!”
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席间气氛温馨而热烈。
宴席在略显拘谨却和睦的气氛中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渐渐活络起来。
世初和怡绵围着江琰,小声问着翰林院是什么,有没有好玩的,江琰耐心低语,引得两个孩子发出小小的惊叹。
江尚绪坐在主位,脸上惯常的严肃被一种松弛的、带着淡淡红晕的神情取代。
他今日显然多饮了几杯,眼神不似平日那般锐利深沉,反而透出几分许久未见的、属于过往的疏朗与意气。
他看向江琰,嘴角噙着一丝难得的、带着调侃的笑意:
“琰儿,你这探花郎的名头,可多亏了我和你母亲。当初阅卷之时,你那文章,与另外两篇实在伯仲之间,争执不下。最终能定下一甲第三,全是因为陛下瞧着你这张脸……生得最好看。想当年,你大哥……”
“老爷。” 坐在他身旁的周氏适时轻声打断,目光略带担忧地飞快瞥了一眼下首安静用餐的大儿媳。
江尚绪话语一滞,意识到失言,脸上掠过一丝讪讪之色,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没想到,一直垂眸安静的秦氏却忽然抬起头,用帕子轻轻掩口,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那笑声里并无悲伤,反而带着一丝温暖的怀念。
钱氏见状,机灵地接过话头,笑着问道:
“我们只知道大哥当年也是探花,难道还有什么内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大嫂快跟我们讲讲可好?”
秦氏这才放下帕子,唇边依然带着柔和的浅笑,她看向好奇的弟妹和孩子们,声音温婉:
“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听说,当年你们大哥的文章,阁老们评议,本是极有希望问鼎的。只是……同期那两位,一位是岭南来的才子,学识是好的,只是肤色黝黑了些;另一位则年近不惑,稳重是极稳重的。先帝爷御览后,笑着对咱们祖父说,‘江卿之孙,文采斐然,更兼年少俊朗,这探花之名,合该是他的’。所以说,但凡你们大哥模样生的普通些,也该是状元的。”
这番往事道来,席间原本那点凝滞瞬间消散,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琰也笑着摇头,没想到他沾了这俊美的光,他大哥却……
江尚绪与周氏见长媳能如此坦然提及往事,心中既慰且酸。
席间,大家三三两两搭着话,其乐融融。
江尚绪有自顾自饮了两杯,带着酒后的朦胧与慈爱,视线一一扫过席间的儿女孙辈。
江瑞才智虽不高,但踏实可靠。
江玥如今和离,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再也不复往日的忧郁。
江琰刚刚受封,正是风华正茂,前途不可估量。
还有活泼可爱的孙儿世初,乖巧的孙女怡绵。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稳重老成的长孙世贤身上,再也挪不开半分。
“夫人,我……哪儿做的不够好吗?”
周氏正在跟一旁的两个儿媳说着话,闻言转头,骤然对上他通红的眼框,吓了一跳:
“老爷,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个?”
江尚绪却仿佛没听见,只固执地、带着孩子般的委屈追问,声音颤斗着:
“你说,是我以前哪儿做得不对?作为父亲,我可有失职?”
周氏只当他喝多了,赶紧哄道:“好好好,你对孩子们都好,你看他们哪个不感念你?敬重你?”
闻言,江尚绪两行浊泪终于滚落。
“那为何……我们的瑾儿……他就没了?”
混着酒气,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多年来,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泣问:
“他……那么懂事,我……我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他怎么就……突然没了……啊?”
满座皆寂,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一股深沉而锐利的悲痛弥漫开来。
秦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江瑞、江玥、江琰等人无不眼圈发红。
周氏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老爷!你胡说什么!”
尽管自己已经泣不成声,还指挥着众人:
“瑞儿、琰儿,你们父亲喝多了,快把他扶回房间休息。”
“老二家的,陪你大嫂也回去吧,时间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