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江琰正翻阅前朝水利着述,为可能到来的会试策论积累素材,平安拿着一份拜帖匆匆进来。
“公子,国子监几位学生递来的帖子。”
江琰接过,打开一看,落款是几个陌生的名字,为首者名为陈知远。
帖中言辞恳切,就此前联名上书之事郑重道歉,称当时人云亦云,未明真相,冲撞了江琰,如今深感愧疚。
为表歉意,明日特在城中荟英楼设下薄宴,恳请江琰拨冗莅临,给他们一个当面谢罪的机会。
平安有些担忧:“公子,这……会不会是鸿门宴?那些人之前那么骂您……”
江琰沉吟片刻,摇头道:“无论是不是鸿门宴,他们如此坦荡递了拜帖,我若不去,倒显得我心胸狭窄,依旧落人口实。去走一遭也无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又不能对我做什么。”
他提笔回了帖,应约前往。
次日晌午,江琰带上平安、江石二人,准时赴约。
荟英楼雅间内,已有四五名身着襕衫的年轻学子等侯,见江琰到来,立刻起身,面露局促与羞愧。
为首一人年纪稍长,面容敦厚,上前深深一揖:
“在下陈知远,携诸位同窗,拜见江公子。此前我等愚昧,听信流言,参与联名,污了公子清誉,实在无地自容,今日特向公子谢罪!”
说罢,几人便要行大礼。
江琰伸手虚扶住。
“诸位兄台不必如此。当时情有可原,江某以往行止,也确易引人误解。过往之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他态度温和,语气真诚,毫无得理不饶人的骄矜之态,让陈知远几人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席间,初始还有些拘谨,几杯水酒下肚,气氛便活络起来。
这些学子多是潜心学问之人,见识过江琰的诗词策论,也早已不疑有他。
此刻得以当面请教,便纷纷将平日读书遇到的疑难、对时政的困惑一一提出。
江琰也不藏私,结合自身理解与那近乎百年的旁观见识,深入浅出,娓娓道来。
其见解往往独到精辟,切中要害,却又并非空中楼阁,总能提出些许切实可行的思路,令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惊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陈知远由衷赞叹,“公子大才,我等心悦诚服!”
另一学子也道:“昔日是我等有眼无珠,今后还望江公子不弃,能常向公子请教!”
江琰微笑举杯:“诸位过誉了。学问之道,无穷尽也,你我正当互相切磋,共同进益。”
一场原本的请罪宴,竟成了酣畅淋漓的学问探讨会。
江琰的学识、气度,彻底折服了这群年轻的国子监生,心胸宽广的好名声,也从这群学生口中传扬开来。
宴席散去,已是午后,江琰与众人告辞。
出了酒楼,他忽然想起谢无拘所言百草堂便在此处附近。
想起那位神秘高人救命的恩情与深不可测的本事,江琰心念一动,便带着平安与江石循着地址找去。
百草堂门面不大,却古朴干净,弥漫着淡淡药香。
进得店内,只见谢无拘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白发随意束着,正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后,指挥着小童捣药。
见到江琰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那副懒散模样:
“哟?这不是咱们的新科举人江老爷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陋室来了?可是又晕船了,来讨药吃?”
话语虽调侃,却并无恶意。
江琰拱手笑道:“先生说笑了。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苦读,未曾有空上门拜访。今日恰巧路过,特来拜会。先生近日可好?”
“好,好得很。跟你说过了,不要一口一个先生的,都把我叫老了。”
江琰无语,想到他的年纪和本事,那句“谢兄”实在叫不出口。
见江琰这个样子,谢无拘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吧,叫先生也总比叫前辈强。”
然后目光又越过江琰,落在了他身后如铁塔般沉默的江石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眼中精光一闪,又旧事重提:
“啧,这小子……筋骨似乎比在船上时更结实了些。江兄,真不再考虑考虑?一年,就一年,保证还你一个绝世高手……”
江琰依旧坚定摇头:“先生,此事今后万不要再提及,恕难从命。而且我已为他请了一位武师傅,近日来倒是进步不小。”
“哦?”谢无拘挑眉,来了兴趣。
“请的哪路高手?练得如何?来来来,小子,后院宽敞,让老夫瞧瞧你长了多少本事?”
三人来到后院。
谢无拘随意一站,打了个哈欠:“用你最大的本事,攻过来。”
江石低吼一声,踏步上前,一拳击出,势大力沉,带起风声,果然比数月前迅猛了许多。
谢无拘却眼皮都懒得抬,身形微侧,看似随意地一拂袖,指尖在江石腕脉处轻轻一弹。
江石只觉得一股酸麻瞬间窜遍整条手臂,力道倾刻泄去,下盘一个不稳,跟跄着倒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他满脸愕然与不甘,自己苦练多时,竟在对方手下走不过一招?
平安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
谢无拘却抚掌笑了起来:
“好!好小子!果然没看走眼!根基打得还算扎实,力气也涨了,这莽劲……嘿嘿,是块好料子!可惜啊可惜,若是自幼打磨……”
他连连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惋惜了一阵,他忽然转身进了里屋,片刻后拿了一本薄薄的、页面发黄的古籍出来,随手抛给江石。
“喏,这个拿去。《伏虎锻体术》,打熬筋骨、凝练气血的基础法门,正适合你这蛮牛一样的体质。照着上面练,比你那野路子师傅教的强。”
江石懵懂地接过。
谢无拘又打了个哈欠,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以后每日未时到申时,抽两个时辰过来。老夫闲着也是闲着,亲自盯着你练,省得你练岔了气,白瞎了这块材料。”
江石还在发愣,江琰却是大喜过望!
他深知谢无拘的能耐,此举分明是起了爱才之心,要亲自指点!
他立刻抓住江石的肩膀向下按:“江石,还愣着干什么!快跪下磕头拜师!”
江石对江琰的话奉若圭臬,顺着力道“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
“徒弟江石,拜见师父!”
“哎哎哎……谁说要收徒了?我就是指点指点……”谢无拘似乎没料到两人动作这么快,想拦已来不及。
江琰在一旁劝道:“先生,这头磕都磕了,您老也受……”
“你老,你才老呢!”谢无拘驳斥。
江琰一脸悻悻,你自己不也一直老夫老夫的自称?
谢无拘随即又摆手,仿佛极其无奈。
“罢了罢了,磕都磕了……事先说好,老夫规矩大,练功苦,受不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江石抬头,目光坚定:“徒弟不怕苦!”
“哼,但愿如此。”
又闲谈片刻,便告辞离开。
江琰心情舒畅,今日不仅化解了旧怨,收获了士林口碑,更为江石寻得一位隐世高人做师父,可谓意外之喜。
他望着远方巍峨的皇城,心中对明年的春闱,更多了几分底气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