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宿舍,六人间,有两个学生此时不在。
距离午饭点还有一会儿。
古典文献专业的四名学生,已经摸出饭盒,坐在窗边的一张用捡来的木料、自己钉的桌子旁,一边望着楼下翘首以盼,一边闲聊搭话。
钱永革是首都本地人,也算大高个儿,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
瘦削脸,留着这年头时兴的三七分发型。
上身穿一件蓝布薄袄,搭配灰色卡其裤,脚踩一双五成新的军勾鞋。
搁这年头也是很靓的仔。
显然出自高干家庭。
不过从年前起,他眉宇间就有一抹化不开的忧郁,即便他高考及第,成为北大高材生。
他今年二十四岁,下乡插队整整八年,那时知青点附近是公社的牛棚,是他劳动之馀去的最多的地方。
那里有位大叔,博古通今,教授给他许多知识,也让他喜欢上古典文学,上学前他已经发表过不少诗作,以古体诗为主。
可以说他能被北大中文系录取,大叔居功至伟。
大叔在那住了二十年。
他怎么能想到会有返城的机会呢?
正值青春骚动的年纪,看到杨柳枝,都能想到“恰似十五女儿腰”,大队有个放羊的姑娘,不能说好看,但正值芳华,偶尔伸腰弯背、撩拨发丝的动作,也散发出极致的诱惑。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在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山峦间,制造了许多次邂逅。
于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成功拿下。
姑娘回去就跟家里说了,不过他也没想过要跑。
婚姻由此诞生,并生下一个女娃。
可是现在他考上大学了,以国家干部后备役的身份回到首都。
他的人生之路陡然光明无限。
那样的村姑妻子,让他感到羞愧,未来在同学同事之间,他如何抬得起头?
信息的不发达,山民被偏远大地套牢的无力,以及短视,让他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然而不等他开始憧憬美好未来时,一篇写知青返城所引发的感情债的小说,火爆全国。
他自然也看了。
那是把他的心按在地上摩擦啊!
折磨得他直到现在,晚上都无法很好入眠。
到了北大,他才知道,写这篇小说的人,跟他住在同一层楼。
岂能让这厮好过?!
“谁是钱永革?”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来人大家都不陌生,跟他们好象不是一个层级的人物,古典文献专业的四名学生,纷纷起身,包括钱永革。
他心头咯噔一下,露馅儿了?
不可能啊。
且不提他做得很隐蔽,真要败露又何至于现在才找上门?
念头至此,钱永革脸不红心不跳道:“是我,邱大作家找我有事吗?”
“没别的,就想抽你。”
钱永革:“……”
别说他,寝室里的三名古典文献专业的学生,包括梁左等跟着跑来的中文系其他人,都是一脸惊愕。
因为某个狠人兄他不打诳语。
只见邱石怒冲冲上前,抬脚便是一记正蹬。
嘭啪!
并不牢固的自制桌板,应声散架,钱永革摔倒在木料之中,勃然大怒:“你他妈有病啊,打我干嘛?!”
“自己干过的勾当自己知道。”
钱永革这副身板,必然有一定战斗力,猛地爬起来,手都举高,不过动作到一半又顿住。
他想,现在有两种情况:
一,事情真的败露,那么他再还手,罪加一等,很可能要记大过,甚至被勒令退学,被打一顿反而有利于减轻罪过。
二,对方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
那么他也不能还手。
他要这个多管闲事的狗几把,同样不好过。
可之前他能做的并不多,无非恶心一下对方。
这不是机会送上门了么?
念头至此,钱永革一动也不动,只是嚎嚎道:“你把话说清楚,凭什么打我!”
试图尽快搞清楚是哪种情况。
照邱石骨子里的性格,能动手的他绝不逼逼,再说这事也掰扯不清。
这次他手脚全用上,一记膝顶,让钱永革弯腰如虾,左手薅住他衣领,右手先成拳,几拳头给钱永革揍到屁股落地后,又换成巴掌。
大耳刮子一记一记呼上去。
“抽不死你个老银币!”
啪!
“我老妈舍不得用的好床单啊!”
啪!
“那是我老爹的荣誉啊!”
啪!
“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子病猫啊?”
啪!
“都给我看好了,谁想找事,老子不介意一个个地抽!”
…
梁左等人看得直嗦凉气。
真敢呐!
这哪是殴打啊,简直侮辱人格。
不过估计钱永革还手也没戏,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打击。
瞧瞧我狠人哥刚才的那套连招,跟会武功似的。
梁左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只要我狠人哥有动手的架势,他一直怂得很彻底。
钱永革双手抱头,没人注意到,他嘴角噙着笑。
痛也是真的痛,不过抵不上心头的爽。
嘴里一直喷着废话,他已经笃定邱石这王八蛋拿不出证据,那么这种行为,必然要付出代价,都无需他动手。
你说爽不爽。
说时迟那时快,孙霄兵挤出人堆,上前扯开邱石时,钱永革倒在地上似乎奄奄一息?
八成有装的成分。
不过脸肿得象个猪头。
孙霄兵盯着邱石,颇为无语道:“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
“恩。”
孙霄兵:“……”
那如果没有分寸,你不得把他干掉?
战场需要你啊同志。
北大不缺好学生,不知谁去二楼通风报信,系里两名老师赶上来,沉着脸,先检查起钱永革的伤势。
“能起来吗?”
“哎呀老师,全身都不舒服,不好说。”
“死不了就赶紧起,两个都来办公室!”
————
三十二楼,二层,中文系办公室。
午饭时间,三堂会审。
一方是系领导,一方是学生会干部,一方是两个班的班主任。
主审人是系里负责党政工作的张仲纯老师,他坐在一头沉办公桌后面,打量着杵在桌前的邱石和钱永革,沉声说道:
“情况已经了解清楚,邱石同学你怀疑钱永革同学,扔你毛巾,向你床铺上泼墨,实际上这件事你们班张老师,已经向系里反映过,系里也在调查,暂时还没有结果。
“那么邱石同学,你有证据吗?”
邱石摇摇头:“没有。”
旁边钱永革嘴角微扬,稍纵即逝。
张仲纯皱眉:“那为何如此鲁莽?”
邱石回道:“诸位就看他象不象吧,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是诽谤,诽谤!”钱永革抗议道,“我一心追求进步,哪象坏分子了?邱石这是贼喊抓贼,血口喷人!”
向景洁老师提醒道:“邱石同学,既然没有证据,不能乱说话。”
他也是系党组成员。
这话也算给这件事定了调子。
到底是邱石莽撞,仅凭怀疑,就把同学胖揍一顿。
不处罚不行,否则学校管理得乱套。
仲纯老师和景洁老师商议之后认为,邱石固然有错,不过也算事出有因,念其初犯,钱永革好在也没大事,给予口头警告的处分,下不为例。
钱永革当场就不乐意了:“我抗议!就一个口头警告?那我也把他揍一顿,你们口头警告我吧!”
邱石斜睨道:“就你?”
“你们看你们看,他多嚣张啊,还敢威胁我。作为受害者,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严重创伤,我要求必须记过处分,全校通报!否则我去校办告他!”
在场老师同时皱起眉头。
老话讲家丑不可外扬,在高等学校的一个系里,其实也一样。
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事到不了搞到校办的程度,学生调皮,动个手脚,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毕竟没造成严重后果。
其实钱永革最后一句话说完,察言观色后,也有点后悔。
他这何尝不是威胁?
因此当仲纯和景洁老师做他工作时,他也退了一步。
最后对邱石确认的处罚是:全系通报批评!
“邱石同学你有意见吗?”
张剑福老师似乎有话要说,只是不等他开口,邱石道:“没有。”
张老师暗叹一声,顶好的名声,毁于一旦。
离开办公室后,钱永革终于敢无声大笑,玩不废你?!
让你嘚瑟,这回看你在中文系还有立锥之地?
邱石在廊道上顿足,望向湛蓝的天空,伸了个懒腰,舒坦啊。
多年后,当《我爱我家》大火,梁左做客访谈时,总爱提及这个事——
“我跟你们讲,下人自欺,中人自省,上人自污,当时我就知道,邱老板有古圣贤之资!
“记得他那时的口头禅是‘今日无事,揍揍钱永革’,哈哈,你们是不知道钱永革那个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