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南方山林里的风已经带着一股湿冷的劲儿，吹在脸上又潮又闷，很不舒服。
这股子潮气好象从澜沧江那边就跟着，一路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子，一直飘到征南将军沐英那临时中军大帐的上空，散都散不掉。
大帐里头，空气沉得象是能拧出水来。
地上铺着的上好毯子，还留着几点黑褐色的印子，那是昨天沐英盛怒之下，亲手处决了一个作战不力的土司头人留下的。
帐子里点着驱蚊虫的熏香，混着点米酒的味道，可怎么也盖不住那股子因为出师不利而带来的晦气。
沐英，这位大明皇帝朱元璋的义子，如今统管着征南军事务的大将，此刻正象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在帐子里来回踱步。
他身上穿着高级将领的常服，敞着怀，可那张本来挺英武的脸上，现在全是阴霾。
两个月前的那场败仗，象一根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亲自带着几万兵马，想去清剿一伙据险顽抗的土司，结果不但没打下来，自己还吃了亏。
更让他窝火的是，他派往一处刚归顺的寨子去接收粮草的一支队伍，居然在半道上中了埋伏，差点全军复没。
就这么一下，他损失了不少人马。
更要命的是，他这“常胜将军”的名声算是受了损。
在这西南之地，规矩再简单不过：你厉害，大家都怕你敬你；你吃了败仗，以前那些表面上服服帖帖的家伙，心里就该有别的想法了。
沐英很清楚，那些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土司和部落头人，现在就象一群闻到了腥味的豺狗，正等着看他这个“钦差大将”下一步怎么走，等着看他会不会继续倒楣。
“将军。”亲兵队长的声音在帐子外面响起来，带着点小心翼翼，“朝廷……京城来人了。”
沐英的脚步猛地停住，他慢慢转过身，一双因为熬夜和焦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出一股烦躁的火气。
“京城的人？这个时候来？”他的声音低沉得象夏天打闷雷之前的那阵响动，“他们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觉得我沐英的刀，已经砍不动人了？”
新败让他变得特别敏感，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充满了警剔和敌意。
“让他走！”沐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云南前线的事，还轮不到京城派个文官来指手画脚！”
“将军，”亲兵队长在外面顿了一下，硬着头皮又说，“来的不是兵部的文书官，说是……锦衣卫的人。他说他带来的是皇上的密旨，事关将军您……您的安危和前程。”
锦衣卫。
这三个字象一根冰锥子，一下子刺破了沐英那团暴躁的怒气。
他当然知道锦衣卫是干什么的。那是皇上最贴身的爪牙，是藏在影子里的毒蛇，是什么地方都能钻进去的眼睛和耳朵。
兵部来个普通官员，他可以不见，可以打发走，但锦衣卫来了，尤其是刚吃了败仗的这个节骨眼上，这事儿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安危前程？”沐英冷笑一声，“口气不小！让他进来！我倒要瞧瞧，皇上跟前，养了条多会传话的狗！”
他重新坐回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子上，抓起桌上的酒杯，把里面辛辣的土酿米酒一口灌了下去。
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但他那颗又烦又乱的心，反而在酒精刺激下变得有点发冷。
毛镶掀开帐帘走进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一股混合着杀气和沮丧的阴冷，比外面的湿冷还难受。
他眼睛没乱看，直接走到大帐中间，眼角扫过了地毯上的污渍，鼻子闻到了空气里混杂的味道，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虎皮椅上投射过来的、象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一样的目光。
“锦衣卫指挥使毛镶，奉皇上密旨，参见征南将军。”他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沐英没吭声，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好象要把他这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透。帐子里的空气重得快要滴下水来。
毛镶好象完全没感觉到沐英的怒火，脸上还是那副平静得让人来气的样子。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细牛皮绳扎好的羊皮纸，慢慢打开，铺在沐英面前的桌子上。
那地图一展开，沐英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这分明就是他战前让手下几个心腹参将看过的进军路线草图！连上面一些他自己为了方便辨认而做的特殊标记，都一模一样！
而当他的目光扫到地图右下角时，心猛地往下一沉。那里用炭笔写着一个不起眼的代号——“山魈”。
这是他专门交代给负责右路军行动的那个土司向导的标记！那个向导是他觉得对此地最熟悉、也比较可靠的人！
毛镶的手指，点在了一个被朱红色圆圈特别标出来的山坳地方。
“将军，您看这里，鬼哭坳。在您自己的这张图上，那股反抗势力清清楚楚地标明了他们缺省的主力埋伏圈。照您最早的那个稳妥计划，您的大军本来应该从北面那个好走的大路绕过去，那他们在这个山坳里的埋伏就全白费了。”
沐英的嘴唇开始发白，他死死盯着那个本来应该是空白、现在却画满了代表敌军红色三角标记的山坳。
毛镶的手指头慢慢挪动，指向地图上另一条同样用朱砂画出来的、穿过山坳的虚线。而这条虚线，和那个代号“山魈”的向导战前极力推荐的“偷袭捷径”，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总攻开始前一天，那个向导是不是跟您说，在南边那条小路发现了敌人零散的探子，建议主力改变计划，走近路穿过鬼哭坳，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您采纳了，对吧？”
毛镶收回手，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象刀子一样：
“我们的人想办法看到了这份地图。现在看明白了，敌人不是猜到了您的行动，他们是早就拿到了您的路线图，等着您最信任的向导，把您和您的大军，亲自带进他们早就设好的屠宰场。”
嗡的一声！
沐英感觉脑子像炸开一样！所有疑团一下子全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