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纲要,不是商议。
这是一道战表,也是一纸不容拒绝的军令。
“鼎臣,看真切了?”
朱元璋的声音,将汤和从翻江倒海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汤和缓缓合上文书,他沉默着,等待天子的最终裁决。
大殿之内,烛火噼啪,更显静寂无声。
朱元璋并未催促,他踱至殿门处,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
“鼎臣,你看这江山,”他背对着汤和,声音沉浑有力,“是咱们兄弟,从蒙元手里,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可这守成的艰难,远胜于攻坚拔寨。”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透人心。
“今夜唤你来,不与你讲那些君臣大义的虚文。那些话,是说给外人听的。”
他的语气,直接得近乎残酷,一如当年在军帐中分派必死的任务。
“咱要你,来做这个‘整肃大使’,替咱,把这西北的烂疮,彻底剜干净!”
“这事,是火中取栗,更是虎口拔牙。”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开国帝王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办成了,你汤和,便是大明的擎天玉柱,是给后世儿孙立下规矩的人。”
“办砸了,或是半途而废……”朱元璋的眼中寒光一闪,“那些老兄弟,第一个便不会容你!”
汤和的心,直坠下去。
“路,咱给你划下了。”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你信国公府的这份富贵,你汤和一生的名声,要么跟着咱,把这大明的根基夯实,让它传之万世。”
“要么,就跟着那些腐肉烂疮,一并被剜去,埋进土里。”
“你,跟不跟咱走?”
坤宁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朱元璋深邃的面庞。
“没有退路。“
汤和心中惊涛骇浪,无数念头在脑中交织碰撞,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为何要对自己最信任的老兄弟使出这般手段?
皇帝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几十年情谊和信国公府的未来,来逼迫他就范的,赤裸裸的阳谋。
汤和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一幕幕景象,飞速闪过。
是濠州城下,他与朱元璋初次相见,那个衣衫褴缕却目光如炬的年轻和尚。
是鄱阳湖血战,他率领水师与陈友谅的巨舰殊死搏杀,身被数创而不退。
是北伐路上,他带着将士们踏冰卧雪,一步步将蒙元赶出中原。
那是他们共同的荣光,是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情谊。
然后,画面一转。
变成了他那些渐渐骄纵的旧部,他们在西安卫所里作威作福,侵占屯田!
在秦王府的宴席上醉生梦死,嘲笑那些还在边关吃苦的老兵。
他们穿着绫罗绸缎却连刀都提不稳,阵型都列不齐!
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如何利用开国的功勋去谋取私利,去压榨军户,去钻营每一个能捞好处的门路。
一股巨大的悲哀与愤怒,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对的。
再这样下去,不用北元打过来,大明的军队就要从根子上烂掉了。
接下这个任务,是要与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为敌,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但是……
如果不接呢?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明江山,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就开始腐朽?
那他汤和,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爹娘?
良久,良久。
汤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温和的眸子,此刻竟象是被血洗过一般,透出一股决绝的慑人精光。
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朱元璋,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军礼。
这个礼,不是臣子对君王,而是副将对主帅的承诺。
“臣,领旨。“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掷地有声。
“上位“他抬起头看着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咱当年就跟着你,就没有后悔过一天!现在依旧跟着你!”
他接受的,不是一道圣旨。
他签署的是一份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信国公府的未来,作为信任朱元璋的筹码!
谈话结束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四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空洞而悠长。
朱元璋没有让御膳房准备什么盛宴,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他只是对侍立的老太监吩咐了一句。
片刻之后,老太监亲自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里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两碗热气腾腾的最简单的肉丝面。
面条筋道,汤头浓郁,几片青菜,几缕肉丝,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散发着一种朴素而温暖的香气。
朱元璋亲手端起一碗,递给汤和。
“本来应该是你弟妹出来见见你的,但是她近日里身子骨不太好,又要照顾标儿的几个孩子,精力不足,只能早早歇息了。”
“不过她提前交代过,说你这老哥哥年纪大了,熬夜伤身,非得盯着你多吃些、吃暖些不可。”
朱元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趁热,多吃点。这是按她亲手做的,汤底熬得久,暖胃。”
汤和双手微颤地接过碗,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热汤入腹。
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一碗简单的面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鄱阳湖大战前,马皇后一边念叨着“打仗也不能饿着身子”,一边亲自下厨给他们几人端来热面。
那时,他和朱元璋在军帐里对着地图,一边吃面一边商议军机……
朱元璋自己也端起一碗,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用筷子挑起面条,慢慢地吃着。
他吃得很安静,也很专注,仿佛这不是在威严的坤宁宫,而是在某个军营的深夜。
“鼎臣啊。”朱元璋夹起一筷子面,并没有看他,语气平淡得象在聊家常,“你心里那点掂量,咱清楚。”
汤和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踏出宫门,你就是独行在悬崖边上的人了。”朱元璋吹开碗沿的热气,“往日称兄道弟的那些人,会视你为叛徒,会变着法地给你下绊子。就连咱嫂子和家里的侄子侄女,也未必懂你为何要揽下这得罪天下人的差事。”
他吸溜了一口面条,抬起头,目光沉静却直直看进汤和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