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先前因郑和而泛起的那丝温和,早已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淤积在空旷的大殿深处。
朱元璋脸上的线条倏地绷紧了,眼底压不住的怒火在翻滚,更深处,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秦王朱樉,他的次子,封在西安,却接二连三被人参奏。
纵容属下、逾越礼制,甚至私下打造龙床,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以往多少次下旨斥责,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张狂,竟被侧妃邓氏蛊惑,对太子起了歹心。
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下去,直接命锦衣卫给他钉上枷锁,押解回京。
“候旨?”朱元璋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温度,不象在说自己的儿子,倒象在发落一个十恶不赦的囚徒,“带他进来。总得让咱这个当爹的,跟儿子说上最后几句话!”
“是!”那千户浑身一凛,不敢多问,急忙领命退下。
毛镶垂手站着,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他清楚地感觉到,皇上那腔怒火,已压到了极限。
一边是刚得了赐名、看似前途无量的稚子郑和,一边是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亲生皇子秦王。
天家的恩宠与天威,在这一刻,对比得如此鲜明,又如此冰冷。
朱元璋慢慢起身,踱到窗边。
窗外是初冬景色,枝桠光秃,天色寡淡,他的目光却象是通过了重重宫墙,落进了宗人府那阴森的高墙里。
他背对着毛镶,良久,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等秦王进殿,立刻封殿。”
“没有咱的口谕,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他略一停顿,一字一句道,“记清楚了,是任何人!皇后和太子来了,也一样给咱拦在门外。”
朱元璋的声音在空旷的奉天殿里回荡,话锋陡然一转,沉了下去:“还有,让你手下的人,暗中盯紧东宫。太子侧妃吕氏,还有允炆那孩子……他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是宫女送进去的一碟点心,都得给咱查个明白。”
他眼神锐利。
“尤其是那些暗中与东宫往来的人,一个都不许漏。悄悄地查,别闹出动静。”
毛镶深深躬身,阴影掩去了他脸上的神色:“臣,明白。”
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那位独自立于大明权力顶峰的、孤家寡人的帝王,在大殿里等待他的二儿子。
……
宫里的肃杀,半点传不到洪武门外的广场。
一辆囚车孤零零停在御道旁,四周是钉子般肃立的锦衣卫。
囚车的木栏粗重,里面蜷着个人影,原本像征亲王尊荣的蟠龙袍早被剥去,只剩一身皱巴巴的白色中衣,头发散乱,面容枯槁,正是秦王朱樉。
他抬起头,望了望那巍峨高耸的宫门,眼里全是恐惧、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乞求。
虽是初冬,日头却白得晃眼,照得人心里发寒,他只觉一股冷气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他知道,门后那座宫殿里,那个握着他生死的人,是他父亲,但更是大明的皇帝。
这一次,父皇还会饶过他吗?
朱樉不敢想,只是绝望地闭上眼,等着那未知的、或许是雷霆般的发落。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阔的广场上踏出令人心慌的声响。
几名锦衣卫默不作声地打开囚车锁链,将朱樉拖了出来。
他没挣扎,腿脚早已软了,几乎是被人架着,跟跄地走向洪武门。宫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门后是更长、更幽深的甬道,光线昏暗,甬道的尽头,便是乾清宫。
“砰!”
根本不用侍卫按压,极致的恐惧早已抽干了他全身力气。朱樉两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父……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饶了儿臣这回吧!”
朱樉象是被这一跪撞醒了魂,再也顾不得什么亲王体面,猛地以头叩地。
“咚!咚!咚!”
他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只剩下最本能的哀嚎:“父皇!父皇开恩啊!看……看在母后的面上……饶了樉儿吧!樉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哭喊着,试图用儿时的自称,唤回一丝父亲的怜爱。
“饶了你?!”
“咱饶你的次数还少吗?!”
往日那点偶尔流露的温和荡然无存,朱元璋手指发颤地指着瘫软在地的儿子,每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孽障!你以为你跪在这儿,磕几个头,流几滴马尿,咱就会心软?你是咱的儿子,是大明的亲王!不是那街面上的泼皮无赖!”
他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那威压如同实质,将朱樉死死摁在地上:
“咱让你去镇守西安,是让你保境安民!你倒好,你都干了些什么?!”
“纵容属下掠夺民财,强占民田,弄得百姓流离失所,告御状的状纸都能把这龙案堆满!这是你一罪!”
“枉顾人伦,荒淫无耻!你秦王府里塞了多少强抢来的妇人?连阵亡将士的遗孀你都不放过!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是你二罪!”
“私造龙床,僭用器物!在你那秦王府里,你是不是也想尝尝当皇帝的滋味?!朱樉,你眼里,可还有君父,可还有朝廷法度?!这是你三罪!”
朱元璋一件件数落着他的罪状,声音越拔越高,最后几乎是怒吼出来:
“咱一次次下旨申饬,一次次派人训导,指望你悔悟!你反倒变本加厉!你真当咱不敢杀你吗?!”
“你是不是觉着,身上流着咱的血,就能无法无天,就能把咱的江山,把大明的法纪,都踩在脚底下?!”
朱樉早已停了磕头,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在父皇这滔天的怒火和那一桩桩、一件件被撕扯开的罪证面前,他连讨饶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明白了,这一次,坐在那龙椅上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明皇帝!
而现在,皇帝要进行裁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