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梧桐开始零星地飘落黄叶,虽午间仍残留着夏末的馀温,但早晚已透出沁人的凉意。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程砚舟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赵明德、柳通与白景明三人。
“怀远!”
几人见到安然坐在那里的陆临川,神情皆是一震。
尽管早已得知他“死而复生”的消息,但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人,那种冲击与喜悦仍是难以言喻。
尤其是赵、柳、白三人,他们直至陆临川“灵柩”停于府中,都全然被蒙在鼓里,心中的悲痛与震惊,此刻尽数化为激动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欣喜。
“子谦兄,若虚兄,子瑜兄。”陆临川起身带着深深的歉然,“此番……让诸位兄长担惊受怕,实乃罪过。”
柳通几步上前,眼圈瞬间就红了:“怀远!你、你真是吓死我等了……”
他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拍了拍陆临川的肩,力道之大,让陆临川微微趔趄了一下。
程砚舟连忙扶住:“若虚,怀远伤势尚未痊愈,你轻些。”
柳通这才恍然,慌忙缩手:“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忘形……”
赵明德站在稍后处,他今日穿着一身栗色绸衫,面容比往日清减了些,笑道:“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白景明则要平静许多,仔细打量着陆临川的气色:“怀远,身体可还撑得住?我等在此,是否打扰你静养?”
陆临川请几人落座,摇头苦笑道:“些许小伤,劳烦诸位兄长挂心。”
“此番设计,瞒了至交好友,令兄长们徒增伤悲,小弟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待他日定当备下薄酒,向诸位兄长郑重赔罪。”
柳通大手一挥,浑不在意:“赔什么罪!”
“你也是为了揪出朝中蠹虫,行此险招,我等虽被蒙在鼓里,如今见你无恙,只有欢喜的份。”
“只是下次……若再有这等事,好歹……唉,罢了罢了,这等事还是别再有了。”
他自己说着也觉得不吉利,连忙啐了一口。
赵明德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低声道:“怀远此举,虽险,却成效卓着。”
“岑文彬倒台,通州漕帮被连根拔起,抄没之巨,震动朝野。”
“只是……这风波之下,难免殃及池鱼。”
陆临川目光转向他,语气关切:“子谦兄,这几日质贷署情形如何?我听闻你受了些委屈。”
质贷署与公债署,皆是陆临川新政的重要一环,“死讯”传出,新政推行受阻,这两个衙门首当其冲。
尤其是质贷暑,鱼龙混杂,颇难应对。
赵明德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瞒怀远,为兄这几日,真是焦头烂额,四处碰壁。”
“方知往日署务能顺利推行,大半是借了你的虎威。”
“你这一‘倒’,我们……我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陆临川默默听着,子谦兄善于经营人脉,处理具体事务能力不俗,但骨子里缺乏若虚兄那样的刚硬和济川兄那样的原则坚守,遇此重大挫折,其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子谦兄言重了。”他缓声道,“新政初行,如幼苗破土,风雨摧折在所难免。”
“此番风波,恰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落了些许枝叶,却也让我们看清了哪些是坚实的土壤,哪些是浮沙。”
“经此一役,我更确信,国债、质贷乃至讲武堂,绝非一人一时之政,而是富国强兵必由之路。”
“如今蠹虫揪出部分,陛下支持未改,正是我等重整旗鼓之时。”
他又看向柳通:“若虚兄,公债署的信用,要靠实绩重新创建。”
“那些毁约的勋贵,名单记下,日后自有计较。”
“眼下首要,是确保已售国债的兑付信誉,分文不能少。”
柳通重重点头:“明白,回去我就督促下面的人,把帐目理清!”
白景明在一旁静静听着,此时方才开口,他主要负责与晋商的细盐生意和《民声通闻》,受朝局直接影响稍小,但亦感同身受:“怀远此番归来,尤如定海神针。”
“只是朝中经此动荡,暗流依旧汹涌。”
“有不少人仍对怀远新政颇有微词,此前是碍于陛下信重,如今……恐怕会借‘假死’发难。”
程砚舟冷哼一声:“他们不过是眼红怀远圣眷,嫉妒新政触及他们的利益罢了!”
陆临川摆摆手:“济川兄,子瑜兄所言不虚,扳倒一个岑文彬,只是开始,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
“我们要走的路,是前人未曾走过之路,触动的是盘根错节的旧利益。”
“前方必有更多艰难险阻,诽谤、攻讦、乃至更阴险的手段,恐怕都不会少。”
“此番‘身死’,让我于寂静中想通了许多。”
“既已踏上此路,便无退却之理,唯有更加努力,更加谨慎,方能不负陛下信重,不负平生所学,亦不负……诸位兄长今日仍愿与我同行之谊。”
柳通腾地站起,激动道:“怀远放心,我虽愚钝,但认准的事,绝不回头,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程砚舟亦颔首,眼神锐利:“正当如此,漕运一案尚未彻底清净,朝中积弊仍多,我等正当同心协力,廓清朝堂!”
众人也纷纷附和。
……
数日后,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尽,承天门外已是冠盖云集。
今日是大朝会之期。
经历了一场惊天刺杀、一位重臣“死而复生”、以及牵连广泛的漕运贪墨案清算,这次大朝会的气氛格外不同寻常。
文武百官们穿着整齐的朝服,按照品级串行肃立等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偶有低语,也迅速消散在清冷的晨风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队伍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陆临川。
“咚咚咚——”
景阳钟浑厚的响声打破沉寂,承天门、端门、午门次第洞开。
“百官入朝——”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穿过宽阔的广场,步入宏伟庄严的奉天殿。
丹陛之上,御座高悬,像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殿内金砖墁地,蟠龙金柱巍然耸立,气氛庄严肃穆。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的高唱,皇帝姬琰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仪仗的簇拥下缓步升座。
他面色沉静,目光如电,扫过殿内黑压压的臣工,最终在陆临川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殿中回荡。
“众卿平身。”姬琰的声音平稳。
例行礼仪之后,朝会很快进入了实质性的议事环节。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首先由三法司及锦衣卫联合呈报漕运一案初步审理结果。
梁安出列,声音洪亮,条理清淅地将岑文彬、王铭等人勾结漕帮、贪墨国帑、私藏军械火药、乃至涉嫌资敌的罪证一一罗列,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尤其是当听到抄没家产折银高达三千万两,以及那些威力不小的弩机、火药竟与流民冲击京师、刺杀朝廷重臣等案有关时,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梁安奏报完毕,退回班列。
立刻便有御史出列,正是此前弹劾程砚舟、柳通最为卖力的几人之一。
他面色激动,声音却带着悲愤:“漕运积弊,骇人听闻,岑文彬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然,臣闻此次查案,陆学士曾……曾以假死之计,欺瞒君父,惑乱朝野,此风绝不可长!”
“纵然查案有功,然欺君之罪,岂能轻恕?若人人效仿,朝廷法度何在?纲常伦理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