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舟怀揣着沉重而又复杂的思绪,从陆临川的书房中退出。
方才那番密谈,虽解开了他心中的死结,却也压上了更重的担子。
刚转过回廊,便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倚在廊柱旁,正望着庭院中萧瑟的秋景默默垂泪。
程令仪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忙用帕子拭去颊边泪痕,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父亲。”
这一抬头,程砚舟才更清淅地看到女儿红肿的眼框和苍白的面色,心中本就因陆临川之事翻腾着万千情绪,此刻见女儿如此形销骨立,更是刺痛。
“令仪……”程砚舟看着女儿强忍悲痛、却又止不住泪水的模样,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饶是程砚舟素来对男女之情不那么敏锐通透,此刻也瞬间明白了女儿深藏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意。
再联想到过去的种种,女儿每次谈及怀远时,不自觉微垂的眼睫、比平日更柔和几分的语调、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虽然不明显,她自己也极力克制,但少女的情愫,如何能完全瞒过看着她长大的老父亲?
程砚舟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对女儿心痛的怜惜,又有一种无奈的酸楚。
怀远已有贤妻,夫妇恩爱,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爹。”程令仪又轻轻唤了一声,“我想回家。”
程砚舟微微一怔,有些诧异:“为何?在陆府过得不安好?”
程令仪连忙摇头:“并非如此,陆夫人、老夫人,还有府中上下,待女儿都极好,很是周到。只是……我只是,想回去了。”
她说不出口,陆先生的骤然“逝世”,让她心中如同被剜去一块。
这悲痛无处排遣,甚至在这宾客往来、哀声不绝的陆府,她连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都要顾忌着旁人的眼光,生怕自己的过度哀恸惹来非议或探究。
这府邸,每一处似乎都残留着那人的气息,却又明明白白地宣告着他的离去,令她窒息。
程砚舟看着女儿脆弱的神情,想到自己与怀远定下的计划,接下来的时日风波诡谲,未必安全。
让女儿独自回家,他实在放心不下。
即便要接她回去,也需等到眼前这“丧事”风波过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更为妥当。
他叹了口气,温言劝道:“你的心思为父明白。”
“只是陆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上下悲恸,陆夫人一人支撑,甚是艰难。”
“我知你从小就心地善良,懂事体贴,不如暂且留在这里,帮陆夫人分担一二,略尽心意。”
“待此间事了,丧仪结束,为父再来接你回家,可好?”
程令仪抬起泪眼,望着父亲恳切的目光,知他言之有理,也体谅父亲的难处。
她心中万般不愿留在这伤心地,却也无法拒绝这合乎情理的请求,只得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
一名前院伺候的丫鬟匆匆行来,寻到正在灵前答礼的梁玉瑶,低声禀报道:“夫人,府门外来了两位姑娘,说是……说是来吊唁老爷的。”
“两人均身着孝服,该如何安置,是否请进来?”
梁玉瑶正强撑着精神应对往来吊客,闻听此言,心中先是一顿,随即立刻明了:“快请她们进来。”
不一会,在众多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两位女子款款步入灵堂。
当先一人,便是清荷。
她容貌昳丽,眉目如画,身段婀挪合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丝毫遐疵,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温婉到极致的美丽。
紧随其后的红绡,则因曾习舞艺,体态更为窈窕轻盈,行动间自有一股流畅动人的风致。
两人均身着粗糙的麻布孝服,长发用素绳简单束起,未施脂粉,与她们平日或清雅或艳丽的装扮截然不同。
灵堂内原本低沉的悲声和窃窃私语,在这一刻有了片刻的凝滞。
许多前来吊唁的宾客都看得呆了,没想到竟会有如此绝色女子身着孝服前来,且看神情悲切,绝非寻常关系。
一些风闻过陆临川些许风流韵事的,此刻也只能在心底暗暗感慨,陆学士真是风流倜傥,惹得如此佳人倾心,如今英年早逝,实乃上天不公。
两女对周遭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行至灵前。
早有仆役备好香烛。
她们接过,盈盈拜倒,动作整齐划一。
清荷声音哽咽,却清淅地祝祷道:“夫君……一路走好。”
红绡亦随之叩首,泪落如雨。
梁玉瑶站在一旁,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在此情此景下,亲眼见到容貌身段丝毫不逊于自己、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具风情的两位绝色佳人,以未亡人的姿态祭奠自己的夫君,心中仍不免一阵恍惚。
待她们行礼完毕,转过身来,梁玉瑶立刻上前。
清荷与红绡见到她,立刻敛衽行礼,声音低哑:“姐姐。”
这声“姐姐”,叫得梁玉瑶心头一颤。
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两人冰凉的手,温声道:“既然已经替夫君戴了孝,便是自家人了,外头人多眼杂,莫要在此久站,你们,还未曾见过母亲吧?”
清荷、红绡俱是一惊,抬起头看向梁玉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如此名正言顺地踏入陆府内宅,去见那位老夫人。
这等于是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她们的身份。
但眼下,两人伤心欲绝,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愣在原地。
梁玉瑶见她们如此,也不多言,立刻吩咐身边的秋月:“带两位……姑娘去内宅,见见老夫人,好生安置。”
秋月会意,上前对清荷、红绡福了一礼:“二位姑娘,请随奴婢来。”
两人神思恍惚,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点了点头,便跟着秋月,在一片或明或暗的注视下,缓缓向后堂走去。
其实,在得知陆临川死讯的那一刻,清荷心中便已存了殉情的念头。
那个将她从风尘泥淖中拉起,给予她尊严、温暖和希望的男人不在了,这世间于她,还有什么可留恋?
但一来,丧期未过,她想着礼数总需周全,不能让他身后还因自己而蒙受污名。
二来,更紧要的是,他是遭人刺杀横死,大仇未报,她岂能就此轻易追随而去,让凶手逍遥法外?
早在来陆府之前,她与红绡便已商量好。
待为陆临川服丧期满,她们就变卖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金银细软,不惜一切代价,查明真凶,报仇雪恨。
她们此前在醉仙楼多年,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的人物也认识一些,虽非什么了不得的人脉,但也不算全然没有门路。
只要豁得出去,这条复仇之路,或许艰难,但也不至于全然徒劳。
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她们虽是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壮士,但若有人因此便完全轻视了一个女子被逼到绝境后所能爆发出的决心与狠厉,那也必将付出代价。
这念头或许在外人看来有些不自量力,飞蛾扑火,但此刻,这却是支撑着她们没有立刻倒下的、唯一还能为那人做的事情。
ps:有点卡文,后面写了两张,觉得不行,又删掉了,等我重新构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