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言耸听!” 一个佩戴中将领章、面色红润的参谋本部要员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图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标注,
“林师长!此等…此等自毁城池、龟缩巷弄、行同匪类的战法!岂是我堂堂革命军所为?!金陵!乃国父陵寝所在!是国际观瞻之地!岂能未战先言巷战?岂能缺省焦土?!”
“是啊!唐司令长官早已定下方略!”另一位将领接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依托坚固城防工事!御敌于城外!集中精锐于雨花台、紫金山等要点!予敌迎头痛击!扬我国威!振我军心!巷战?那是最后万不得已之策!现在提这个,徒乱军心!”
质疑和反对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领们引经据典,谈论着“国际观瞻”、“政治影响”、“军人荣誉”,
谈论着唐生智长官“破釜沉舟”、“与金陵共存亡”的决心。
那些标注在图纸上的血泪经验,那些源自地狱的残酷预见,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面前,显得如此刺耳,如此不合时宜。
林风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象。他听着那些激昂的、充满“荣誉感”的言辞,
眼前却闪过罗店开阔地上被舰炮成片收割的士兵,松江城外被坦克碾压的简易工事,滁州道上吴克仁将军胸口洇开的血花…
还有石头在金陵仓库驾驶室里凝固的笑容。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悲愤与荒谬感的火焰,在他胸中无声地燃烧!
他感到怀中父亲手书《满江红》的杀伐之气正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
“国际观瞻?”林风的声音陡然响起,却象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破了所有嘈杂!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平静,而是燃烧着骇人的火焰!他一步踏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狠狠戳在图纸上“雨花台”那个被标注为“死地”的红圈上!
“罗店!松江!几十万将士的血还没流干!金陵城外!鬼子的炮弹已经砸在紫金山上!你们还在这里谈什么狗屁国际观瞻?!谈什么军人荣誉?!”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撕裂,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咆哮:
“荣誉?!是让士兵们穿着整齐的军装!排着队!站在鬼子的舰炮射程里!等着被炸成碎肉吗?!”
“是让雨花台上那些钢筋水泥的棺材!把咱们最后一点骨血!全他娘地装进去送给鬼子当战功吗?!”
“巷战是匪类?!那在罗店!在松江!那些钻废墟!打冷枪!用集束手榴弹炸鬼子坦克!用牙咬断鬼子喉咙的弟兄们!都是土匪吗?!”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本浸着血迹的《巷战要诀手稿》,狠狠拍在桌面上!“啪!”一声巨响,震得茶杯跳动!
“看清楚了!这是用几千条命!从鬼子牙缝里抠出来的活路!”
“不是什么狗屁荣誉!是让咱们的兵!能在金陵城里!多活一天!能多拉几个鬼子垫背!是让咱们的种子!还能他妈的有机会…打回老家去!”
咆哮声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水晶吊灯都在微微晃动!满座将星,鸦雀无声!
有人脸色煞白,有人额头冒汗,有人眼神躲闪。林风那惨烈的杀气,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们精心维护的、高高在上的战争幻象!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林风胸膛剧烈起伏的喘息声。
唐生智上将的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捏着座椅扶手,指节发白。
林风这近乎咆哮的犯上之言,象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整个统帅部的脸上。
但他看着林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桌上那浸透血渍的手稿,看着地图上那些被批注为“死地”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威严:“林风师长…忠勇可嘉!忧患之心…本部亦知!然…战局宏大,非一城一地之得失可论!各部部署,皆经反复推演!自有其考量!你的建议…本部会酌情…参详!”
“参详?”林风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与讥诮的弧度。
他看着唐生智,看着满座沉默或将目光投向别处的将军们。
他明白了。这满室的将星,这精心绘制的巨幅地图,这冠冕堂皇的部署…不过是一场盛大的、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所举行的无人喝彩的葬礼。
林风的心血,石头和几千兄弟的命换来的教训,在这座名为“统帅部”的华丽坟墓里,轻飘飘地化作了“酌情参详”四个字。
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卷起桌上的《金陵防御详图》和《巷战要诀手稿》,重新用油布包好,紧紧抱在怀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固若金汤”防御部署的金陵地图,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雨花台、紫金山、中华门…那些即将被鲜血淹没的坐标。
他猛地转身,不再向任何人行礼,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会议室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脚步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满室将星,无人言语。只有香烟的烟雾依旧缭绕,模糊着一张张复杂难言的脸孔。
那沉重的背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质问,一个浸透血色的感叹号,烙印在1937年金陵卫戍司令部这个最后的夜晚,也烙印在即将到来的、滔天血海的历史扉页之上。
门外,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林风的身影融入走廊的阴影,导入金陵城末日的黑暗洪流。
怀中的图纸冰冷,父亲那句“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如同丧钟,在他灵魂深处凄厉地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