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外的训练场，空气里飘着新翻泥土的潮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不是来自战场，而是来自训练场上那些被藤条抽破、被枪托磨烂的皮肉。
新兵们早已脱胎换骨，身上的灰布军装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眼神不再是初来的茫然畏缩，而是被磨砺出一种狼崽般的警剔与凶狠。
李维明站在队列前，左眼依旧裹着纱布，碎裂的镜片用布条缠在仅存的镜框上。
他手里没再拎着那根像征惩罚的藤条，取而代之的是一杆上了剌刀的德制毛瑟步枪，剌刀在秋阳下泛着幽冷的寒光。
他独眼扫过一张张绷紧的、年轻的脸庞，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都练了半个月了！不是新兵蛋子了！今天，练点真东西！练怎么在阎王爷眼皮底下活命！”
他猛地一挥手，“解散！按‘三三制’分组！目标——前方那片废墟带！仿真巷战对抗！
老兵带新兵！一组攻，一组守！记住老子教你们的——穿墙打洞！见缝插针！别他妈挤在街上当活靶子！”
命令一下，整个训练场如同炸开的马蜂窝。新兵老兵迅速按三人一组散开，迅疾地扑向那片由断墙、瓦砾、紧张的气氛瞬间拉满。
王铁锤紧跟着他的组长，一个姓刘的罗店老兵，少了两根手指。
刘老兵动作像狸猫，弓着腰，利用半截土墙做掩护，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
“锤子，跟紧！看准我的动作！”刘老兵低吼一声，猛地扑向侧面一道被“炮火”炸开的豁口。
王铁锤心脏狂跳，学着组长的样子，几乎是滚着翻了过去，动作虽然还有些笨拙，但那股子亡命的劲头已经出来了。
第三个组员是个学生兵，动作稍慢，刚探出头，“砰！”一声闷响，他胸前的石灰包（仿真中弹）猛地炸开一团白烟！
“操！死了！”学生兵懊恼地捶地。
“看到没？！”刘老兵指着对面一处看似无害的瓦砾堆，“狗日的‘鬼子’（扮演日军的另一组）就猫在那儿！
下次长记性！别光看路，要看可能藏人的地方！”王铁锤死死盯着那堆瓦砾，用力点头，手心全是汗。
对抗在仿真的断壁残垣间激烈展开。没有枪声，只有木枪撞击的闷响、短促的呼喝和代表“死亡”的石灰包爆开声。
“三组！左边！从那个塌了的灶台后面绕过去！捅他们屁股！”李维明瘸着腿，在废墟旁嘶吼。
“锤子！手榴弹！”刘老兵被侧面突然冒出的“日军”火力（仿真投掷的沙包）压制在墙角，急声吼道。
王铁锤心头一紧，手忙脚乱地从腰后摸出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加重仿真弹体）。
拉环！引信！他脑子里飞快闪过李维明的话：“三秒！不是让你炸自己人！”他深吸一口气，看准“日军”机枪位（沙包堆）侧后一个破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投了过去！
仿真弹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从破窗砸了进去！
“轰！”（仿真爆炸声）代表“日军”机枪位的红旗被拔起！
“好小子！”刘老兵赞了一声，趁机翻滚出来，一个突刺，将冒头的“日军”捅翻（石灰包爆开）。
另一处，李维明亲自带着一组新兵在复杂的巷道里穿行。
他猛地停在一堵矮墙后，指着前方一个看似坚固的“据点”（砖石堆）：“看见没？这种地方，强攻就是送死！看老子怎么弄！”
他示意一个新兵：“你！弄点动静！吸引狗日的！”新兵立刻对着据点方向大声呼喝，挥舞木枪。
据点里的“守军”果然被吸引，火力转向这边。
“就是现在！”李维明低吼，带着另一个新兵，如同鬼魅般从侧面一扇半塌的破门钻了进去！
里面两个扮演日军的士兵猝不及防，瞬间被“剌刀”捅倒（石灰包爆开）！
“穿墙打洞！见缝插针！”李维明喘着粗气，对着目定口呆的新兵吼道，“记住了没？！战场不是你家的打谷场！得动脑子！得用命去拼脑子！”
对抗结束，夕阳将训练场染成一片血色。新兵老兵们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许多人身上带着青紫的棍痕和擦伤，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王铁锤的骼膊被木枪狠狠砸了一下，肿得老高，他却咧着嘴笑，因为刘老兵拍着他的肩膀说：“锤子，刚才那手榴弹，扔得够劲！比你哥当年…不差！”
李维明拄着步枪，一瘸一拐地走到场地中央。他没有训斥那些“阵亡”的新兵，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
“都看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再咆哮，却更有穿透力，“这就是战场！这就是罗店！这就是你们将来要去的地方！”
他指着那些仿真的废墟：“在那，没有训练弹！没有石灰包！只有真枪实弹！只有肠穿肚烂！只有脑浆迸裂！”
他猛地扯开自己左肩破烂的军装，露出下面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爬在皮肉上的巨大伤疤！新兵们倒吸一口冷气。
“这就是在罗店！被鬼子的掷弹筒片咬的！”李维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仇恨，“当时离老子不到十步远的两个弟兄！一个脑袋没了半边！一个肚子开了膛！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喊着‘杀鬼子’！”他那只独眼死死瞪着新兵们，仿佛要将这血淋淋的景象刻进他们脑子里。
“怕吗？老子告诉你们！怕就对了！老子也怕！”李维明的声音在颤斗，
“可光怕顶个屁用？！在罗店，你越怕，死得越快！越怂，死得越惨！你要比鬼子更狠！更毒！更不要命！只有把狗日的杀怕了！杀绝了！你才能活！”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三棱剌刀指向落日，指向那片浸透了他兄弟鲜血的土地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老子这只眼！老子身上这些疤！老子那些埋在罗店的兄弟！都在看着你们！”
“练！往死里练！把本事练到骨头里！”
“把恨！给老子烧旺了！”
“替我们——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不需要命令，不需要动员！新兵老兵们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猛地从地上跳起，挥舞着拳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吼声不再是恐惧的宣泄，而是复仇的誓言！王铁锤喊得嗓子嘶哑，骼膊的剧痛被滚烫的恨意压过，他仿佛看到哥哥在火光中对他点头。